“目送”与“回望”，“重读”与“和解” 评《我的母亲手记》
谢仲伟
几年前就看了由《我的母亲手记》改编的电影《记我的母亲》，由树木希林、役所广司领衔主演。电影的叙事简洁而流畅，克制的表述之下有浓到抹不开的深情在里面。后来才发现，那种“情到深处无言表”的根，就在井上靖的这部作品《我的母亲手记》里。幼年时代被父母“遗弃”而产生的隔阂，父亲去世之后的生死体悟，母亲生病之后力图挽住时间、重新认识母亲的过程，因为真切，所以动人。
井上靖描绘的是自己的母亲，这种个体化的叙事却能激发出关于成长、生死、亲子、家庭、自我认知等普遍意义上的思考。相对于电影版的“和解”主题，原著所表达的主题更为丰富。《我的母亲手记》分三个篇章，是作者在不同时期对母亲生病后的观察和思考。串在一起，是母亲最后岁月的记录，也是对母亲一生的回望。
目送与回望
孩子的成长与独立，是一种告别；父母的衰老与离世，是另一种告别。这两种告别，会是大部分人必然的经历。山高路远，人聚人散，大抵是人生的常态。但真到离别在眼前的时候，还是难以放下情感的羁绊，“不诉离殇”何其艰难。
井上靖的“目送”又比常人多出一个层面。在他幼时，父母因工作的原因，四处流转，他被送到乡下的阿绣奶奶家，成为孤苦无依的“留守儿童”。这种幼年时代的“目送”，被遗弃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和父母无缘”的人。这种隔阂的产生，令他刻意地去淡化、疏远与父母的关系，并“强迫自己走一条和他们的人生完全不同的路”。而父亲去世带来的又一次“目送”，则给了他一个重新认识家庭的契机。他说，“这些长期、持续的对峙，反而让我成为世界上最能够理解父母一生的人”。父亲已经远去，母亲不久之后也会关上另一扇门，如果让父母都带着“不被理解的心情离开”，对他将会是一种“尴尬的挫败”。
第一次对父母的“目送”，导致的是长时间的对抗；第二次对父亲的“目送”，则引发了他对母亲的观察和对过往的“回望”。因为从未试图去了解父母，也从未走进父母的内心，井上靖在对母亲的记录中，发现很多曾经的自以为然，都是假象；他所以为的父母的淡漠，也不全然是真的。成年之后，特别是担当了为人父的角色之后，他终于开始理解父母的一些抉择。
书中有一个细节，是井上靖的父亲离世之前，“父亲将枯瘦的右手从棉被里颤颤巍巍地伸出来”，井上靖一时不知所措。他将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不经意地交握着，然而又感受到“被轻轻顶了一下”、“忽然被推开”的怅然。对比父亲退休后几十年不见外客的隐居生活，可见父亲对距离感的看重与对亲密感的“厌恶”。这种判断，少年时代的井上靖是无从做出的。足够多的见识与经历，才会让我们知道，每个人对亲密关系都有着自己的准则。当井上靖发现父亲刻意保持的距离并不仅在他自己这里的时候，心里也能更释然一些。
父亲去世之后，井上靖才开始将自己的死当作并不遥远的事情来思考。他说，“一旦父亲不在了，我突然发现死亡和自己之间突然没了间隔”“母亲依旧健在，死亡之海的半边还有她为我遮挡着”。是啊，父母在，生命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了，人生只剩归途。
“重读”与“和解”
井上靖重新认识母亲的过程，也是重新认识自己的过程。只是这个过程日趋艰难，罹患阿兹海默综合症的母亲，“记忆的碎片开始层层剥落”。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在母亲的清醒与遗忘之间挖掘出片段，拼凑出母亲人生的全景。
我们大多数人，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自己的父母。这种了解，不止于知道他们的生日、口味的偏好，或者身体的健康与否这些表象。当我们作为成人与父母沟通的时候，他们是否愿意敞开心扉，是否愿意展示不为人知的遗憾、秘密，是衡量亲密关系的另一把标尺。
井上靖把母亲断续的回忆比作一台跳针的唱片机。有些记忆被消磁、被抹去，有些记忆则被单曲循环，不停出现。他觉得，那些被母亲从记忆长河中捞取出来的东西，可能才是对母亲真正重要的东西。井上靖的母亲患病之后，记忆像是一点点地被橡皮擦擦去了。从近到远，母亲逐渐回到自己的三十岁、二十岁。也是此时，井上靖发现了母亲年轻时亡故的恋人，看到了母亲少女时代的羞涩情感。对于身边的人来说，母亲的颠三倒四是一种折磨；对于母亲来说，八十岁的躯壳里居住的“少女”，则应该充满了恐慌与不解吧。
我们很多人都不愿意成为父母那样的人。即使我们再不愿意承认，我们身上总会有父亲母亲的影子。井上靖后来才发现，“自己犹豫不决、谁都不得罪的个性，像极了父亲；而强烈的自我中心与易感爱哭的性子，则来自母亲”。有时候我们着力走向他们的反面，但兜兜转转之后会发现，那些都是徒劳。写在基因里的性格，家庭多年的熏染，很难发生改变。真正的理解之后，才有可能和解；真正地用心去感受，才有可能释怀。
书中有两个细节，令人动容。一个是母亲深夜探访，不说一句地离去，那像是一种带着恐慌的寻找；另一个是井上靖背起母亲走在雪路上，就像他小时候，母亲背着他那样。同一条路，同一个动作，角色互换。到最后，“母亲在漫长而激烈的战斗中一个人孤独地奋战着，奋战终了，如今他成了一小堆骨头碎片”。
这本书，是井上靖写给母亲的，也是写给自己的，因“目送”而“回望”，由“重读”而“和解”。井上靖的文字如水，克制而淡然，但字里行间编织的绵密情绪，值得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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