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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文学:敬平凡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澎湃新闻 2020-03-24 07:16 大字

“同人”作品是以网络为依托,发挥作者意图,以原创作品为基础进行的再创作成功。它辐射面广泛,涉及小说、动漫、影视、历史乃至现实中的人物。

而对在圈内的她们来说,同人创作更像是一个乌托邦,在这里,文学追求与生命体验以某种纯粹的方式,活在她们留在的每一个字中。

“同人文学,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一个ID为草木清寒的写手这样说。

记者 | 顾周琳 金梦恬 钱天则 赵婧然

文 | 顾周琳 金梦恬 钱天则 赵婧然

编辑 | 贾一帆

写手

上海,光华楼,晚间21:00

苏原(2018级中文系)独身一人从光华楼的学院资料室走出,她背着电脑,先走到三教旁的全家买了一杯关东煮,站在垃圾桶边听了会儿歌,把汤都喝完,然后回寝室接着写她的小说。

苏原是瓶邪[1]同人圈中小有名气的太太[2],从她正式在这个圈子里“出道”至今已发表了八篇文章,正文加上注释约有三万七千字,点击量近七十万。

同人圈就像是一个平行的世界,可能性在那里被延续。而《盗墓笔记》帮她旋开了平行时空的锁链。

写作本身给她带去的是快乐和充实,“同人圈大部分写手都不为了什么报酬的。如果说一定有报酬,那些打下这些字的时候就已经被获得了。”在L平台上的“写手二十问”里,苏原以一句话回应了“你有多喜欢写作”这个问题。

“只有这最能让我感觉自己活着。”

她的文字在良久的准备之后每次都能得到认可。最常见的评论是“像在看电影”。一句“好久没有沉下心去看一篇文字了”也会让她欣喜良久。而她亦会细心的敲下回应。

有时她会给自己的母亲看文章。这位没有原著背景的读者却时常能从她的文字里触摸到悲欢和牵绊,并在看得动人处给她发红包以示嘉奖。

在妈妈眼里,同人和她之前创作的小说没有区别。都是她“用心创作的作品”罢了。

| 苏原收到的来自母亲的“稿费”

苏原现在更习惯在周末的晚上发文。零碎的时间用于回复评论:或许在地铁上扶着把手,或者在旦苑叼着一勺菠萝古老肉时,面无表情地用键盘打下“哈哈哈哈哈哈”。

她喜欢在学院的资料室里码字,别人都是一台电脑两叠文献,头埋在电脑后面醉心学术。而伴随她的则是盗墓笔记原著。

九点钟一到,资料室关门,苏原一边吃关东煮一边在脑内整理大纲,然后回到寝室继续开工。低头码字到凌晨两点时只觉得脖子已经不堪重负,“啪”,一张膏药贴到脖子上,顿时清醒不少,此时宿舍已经随着室友的入睡陷入黑暗,只有她的电脑屏幕还散发着微光。

她在每每决定发文并按下“发布”的薄荷色按钮时会感到惭愧:“我是一个出文很慢的写手,平均的时速在50-200字左右。”而圈里大多数的写手时速都在千字。

但并不高的产量外是字字咬合的架构和键盘边上摞好的书。她偏爱在每一篇文章里尝试完全不同的架构和被她自己称为“抒情-爆发-平复”的结尾。

| 苏原文章后的评论

这些作品背后都带晶莹碎片:光华大道穿着深色卫衣把长柄伞背在身后,为了拟合故事主角心里的沉浸式体验,但最后无果而终;三教的关东煮有着滚烫的触感,它们在许多卡文和饥肠辘辘的深夜里拯救过她“支离破碎”的大纲;文末密密麻麻的注释是她的习惯,化用得诗文多了,她也不在乎被说是“调色板”。

在背景的建构上苏原一直花费心思。为了写一篇古代架空搭好布景,她用一周读完了陆游的《入蜀记》和郦道元《水经注》的长江卷;还读了《东京梦华录》,飞快地扫了一点《梦梁录》以了解当时的风俗;而写作时则让人物在对话中引用了《诗经》和《楚辞·九歌》。

“为了创作而去阅读的体验非常棒,我可以想象我的cp在那艘船上遇到非常美丽的山川,以及他们分别在汴京和杭州的生活体验。”她说。

但更多故事的背景和原著一道被置于藏原。雪莲花、高山和经幡,苏原都一一没亲眼见过。于是她只好来来回回看过了许多涉藏的纪录片和电影。《第三极》是她偏爱的影片之一,影片推过青藏高原的山河土壤,空旷寂静里回响着关于生命的歌。她在电影里触摸西藏。

| 影片《第三极》剧照

为了在湿热的上海想象高原上凌冽的风和宁静遥远,她会在写不出稿子的深夜在“本北高速”(本部到北区的路)上,绕在复旦的校园里骑车。黑漆漆的夜里脚蹬转得快,她顶着风感受清冷,耳机里藏语歌循环往复。

“我写作一定会带BGM的,”一首藏语歌列在歌单的最顶端,被苏原听过了458次。

除此之外她还习惯腹稿。在自习室里忍不住背自己写过的文章,半年内写过的稿子可以背至精确标点。

| 苏原的码字BGM

这些花费的经历在文手眼里被称为为爱产出:“我cp最动人的地方在于,一方长生而一方必将死去,而且其中一方会有失去记忆的病。所以基调是虐的。但是我觉得他们仍然敢在一起,仍然敢拥抱对方,真的是很动人。”

苏原喜欢个中带有某种悲剧色彩的话题,并在文章中不禁都染了如此色彩。

“但你知道吗,我本来给自己的预设是一个傻白甜写手的。”她在采访时笑了,并通过社交软件甩过来几个“认清现实”的表情包。

| 苏原分享的表情包

小甜文的实验是在几次之后宣告失败的。“开局不利”,她不小心在第一篇文章里就探讨了死亡和遗忘。

“大概就是不会写吧…我可能还是习惯写现实向。”

但苏原在写手二十问里有更为直抒胸臆和贴切的答案:我与我周旋良久,宁做我。

带着虐向基调的文字往往更难得到读者和评论。而苏原则对评论尤其上心,基本上所有评论下都有她的回复:“只有看到评论,我才知道我不是在给机器人写文章。”

读者

上海,宿舍,晚间21:00

“前排!太太今晚也很棒!”

躺在床上看完写手刚刚更新完成的章节并留言之后,来自新闻学院的大一新生老五放下手机,准备安睡。

深夜不仅是写手创作的井喷时段,也是粉丝这批追随者的狂欢时刻。老五在2012年5月入坑“瓶邪圈”。《盗墓笔记》的开放式结局,使她萌生出“想要看到后面”的念头。

经历过在百度贴吧和微博看同人,2014年初,老五找到了一个名为“不老歌”的网站,她在那里认识了很多写同人的写手。这个已经鲜少有人发表同人作品的网站,一度是她的精神家园。

令她最难忘的的一篇同人文是作者199最初在“不老歌”上连载的《用我一生》。那是一部长篇的“原著向同人文”,以原著为背景,依据原著的人物性格特征,通过想象对人物行为进行描写和补充。这篇同人文,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老五对于原著《盗墓笔记》中人物形象的理解。

从上初中前,老五就开始追《用我一生》。到了“不老歌”不再欢迎创作虚构作品的时候,她就到作者的自建网站上看,最后作者完结出本,她才看完这篇同人文。现在作者在L平台上安家落户,更新其他作品。

尽管这些平台都是免费的,却不够稳定,在作者一次又一次的搬迁之后,很多2012至2015年间的同人作品现在都很难找到了。

虽然平台不稳定,但是同人圈却不因此受限。“热心的读者为了更多人看到文章,会向作者申请授权,搬运到其他社交媒体平台上。”

自从老五在“不老歌”扎了根,她开始大量阅读同人作品并发布自己的文章,从2014年初起,她收到过18元和5.20元两次打赏,习惯深夜点开更新来安慰灵魂。

她喜欢给作者评论。“我会追喜欢的写手的连载,在每次更新下面都细细地留评论。对方如果喜欢我的文字,基本上也会来给我捧场。”

角色的转换让她更深入这个圈子,也获得了更多的快乐。“如果读者领会到我某句话的意蕴,我可以高兴得睡不着。”

混迹同人圈多年,老五也见过不符合她心中预设的同人文。不同人对于角色有着不同的理解,遇到这些“雷文”也会自行绕道。得益于作者开篇标注的雷点,如果存在角色死亡、角色有犯罪行为等,有助于读者不要踩“雷”。在她看来,同人文写手打tag(标记标签)时就会注意互相避雷,井水不犯河水。

同人丰富的创作形式和良好的交流氛围,给了老五待在“坑底”的理由。在盗墓圈七年多的时间里,关注的写手们不断地产出新作品,挖掘着这个故事更多的可能性,把更多的人维系在一起。彼此之间最感兴趣的地方可能不同,但是都能从各自的视角发现闪光点,带着善意和尊重去看待每一篇作品。

同人圈中写手和读者的界限并不分明,每个人既可以是情感的输出者,也可以是思想的倾听者。

青柠直言自己喜欢同人圈里的感觉:“你可以在一篇文章里做她的读者,而转过头她哪天也会看你发布的文章。”

开始

2018年9月2日,中午。

苏原的室友在用钥匙拧开宿舍门时吓了一跳:她看见苏原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姿势——绻在桌子底下,下巴抵在椅子上,随后,她在室友的注视下拽着床柱跳舞,并冲到窗台上尖叫、大吼,或用手反复地锤门板和桌面。

苏原到如今都能回忆得起这个还穿着军训服的午后。L平台上一连炸出四个消息提醒,这在同人写手中这被称为“四连”,即点赞、推荐、评论和互关。令她激动的是,这四连来自她还在读者时期就关注的太太,文章热度因此猛涨,几个小时内,她又收到了另一位太太的评论。

| 苏原当天的说说

“我一边钉着军训的纽扣,一边觉得自己在做梦。”她在社交软件上这样写道。

那是苏原作为瓶邪的写手写的第一篇文章。热度841,63个评论。她在鼓起勇气打下这篇文章并点下发布时并未料到这个结果,甚至来回反复的在两种情绪里波动:一时垂头丧气得觉得自己写得差,下一刻又觉得自己写得还行。

经过整整一天的思考,她才回复评论,不知所措包裹着惊喜,甚至想过一瞬间要不要换一个号,“太太那么喜欢这篇文,要是下一篇写得太垃圾了怎么办啊。”

2013年苏原刚刚入坑,在百度贴吧上默默看文、漫展上买周边,并退坑过一段时间。退坑时,南派三叔正在微信公众号上更新《盗墓笔记重启》。那时苏原正值高三。为了看文,每天早上起床后边刷牙边追完更新,然后一路狂奔去上学。繁忙的生活里尽力挤出的时间也成了奢侈,但她偏爱高三重压下的一点“出格”。

虽然南派三叔在写到最紧张的时候发出致歉信要求文章推翻重来,苏原失望于作者对于读者的不尊重而决定离开,但她并没有对张起灵、吴邪以及自己追的cp失望。即使暂时离开了那个美丽而神奇的“盗墓宇宙”,她依旧坚信“瓶邪”在那里拥有着天长地久。

“纸片人就是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最终让她回到那个世界的,是现实中的“失望”。那时,她正遭受着巨大的感情挫折,并在考虑是否要转专业。重新开始磕瓶邪和写同人给了她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她还可以写作,她还可以爱。现实生活中无法得到回报的爱意与无法弥补的遗憾,在“瓶邪“身上找到了新的答案。

于是她重新走进坑里躺平,并在L平台(一个同人文创作软件)上决定开始发第一篇文章。

苏原“回家”的原因,在圈内被称为“雨村两间房”事件。她在某天被告知这事儿的时候,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在家里一次次地惊呼,并发消息给朋友,来来回回就一句:我的cp是真的。

| 南派三叔答雨村两间房

苏原自小爱好写作。她最喜欢的文章源于十三岁的日记本,构写了这样一番场景:主角在濒死的环境中看见着对方去世已久的母亲。六年之后,19岁的她才有能力给这个场景一个完整的故事。

那时坐在家里的床上码字,她在低气压的片段里越写越难过,于是文章打到一半,就埋在枕头里哭了很久。

写文的日子里不只承包过这一次的落泪,存丢了文章是几乎所有撰文者都有过的揪心经历。深夜里的匆忙和电脑一时的错漏让熬夜写好的文字付诸东流,苏原在早上打开文档时看到了一片空白。早八的课前,她一直摆弄电脑到7:50,在一切尝试无果之后抓着面包边哭边冲向光华楼,顶着红肿的眼睛坐进了教室。

“看上去就像失恋了一样”,她说,“我那次真的是特别伤心。”

但写文的日子里,温柔的时刻还是占了上风。

有时或许是小号里的几条回复。她写不下去的时候就在小号里碎碎念,“随便谁也好,来肯定我一下吧….”

没想到真的会有人到小号里安慰她。

苏原还记得自己收到过最印象深刻的评论,八点下晚课时她偶然看见了这样一条:“LOF的第一个评论,真实,细腻,凛冽,温柔”。那时,她正低头借着六教窗户里透出来的光开自行车的锁,一句话让她停了动作。

那个晚上,她在六教窗户边上,坐在自行车座敲了很久的字。敲了删,删了又敲。最后还是全部清空。直到第二天才认认真真地回了一句:

“感谢厚爱。我好荣幸,如果我真的能担当得起这四个词,我会有一直努力的勇气。”

并非终结

2020年2月29日,晚上。

登不上网站的消息不是突如其来的。但苏原的侥幸还是在那一刻都被吞没。2.29日,官博确定了网站无法登录,并在3.3日重新发文确认了长期断开。

“同人这么多年,好像一直都在不断地“流浪”。”老五说,她已经换过三个平台,而那些曾经以为会将回忆永远保存下去的地方则因为不同的原因都依次向她关上大门。

“平台对于我们来说真的很重要,如果失去一个平台,就是一群通过网络黏结在一起的人被重新抛回人群。”苏原说,“比如我,重新变回普通的卑微的没有文化的中文系学生,继续看书搬砖,而且,我将永远失去那些“只有头像和ID的朋友”。”

她直言是同人圈给她了一种和现实不一样的归属感。

而对于老五来说,同人圈是充满惊喜的地方。从前圈子里认识的朋友,一段时间不联系后,可能会在另一个圈子见面,因为相似的阅读品味而结交的朋友,会在多年后又互相安利,一起“爬新墙头”。

这给她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几乎圈子里的每个人都怀抱着对于原作中角色的爱。基于这种喜爱,他们之间有了联系,这种联系像蛛网一般,纤细、绵密,同时也坚韧、自由。

在老五看来,同人圈有自己的运行逻辑,圈子里的人也遵循着不成文的规矩。在整个同人圈里,大家“萌”的具体圈子不同,氛围也会有所差别。但人是流动的,也能互相理解尊重。

“我总不能和身边的朋友一直说“我的cp是真的”。可是和和圈子里的朋友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聊cp,聊原作,共享原作陪我们度过的漫长时光里的回忆。”苏原说。

在同一天的23:34,“L平台小秘书”在平台里发布一条公告。末尾是:我们会尽力的,拼命的保护好L平台。

苏原在看到的一瞬间几乎要落下泪来。而青柠在看到消息时真的哭了,她把微博开了又关,最终一句话没说,只是在朋友圈截了那张图,然后说,“嗯”。

苏原在最后平静下来,她至始至终没有参与过这件事。再过几天就是吴邪的生日,她用一个晚上埋头打字,把文章写完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永远写下去的。”她说。

备注:

[1]为《盗墓笔记》中的一对人物cp简称,分别是张起灵和吴邪。

[2]指人气高的写手或画手。

微信编辑:金梦恬

图片来自被采访者及网络

文中青柠、咕咕、苏原、老五及L平台皆为化用原标题:《同人文学:敬平凡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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