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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没?我们医生现在都成了宝贝!”

澎湃新闻 2020-03-05 17:24 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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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1161个作品

文字:郝好

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我妈妈是一个平凡的医生,在一家平凡的医院上班。

她所在的小医院,窗户玻璃曾经被红油漆涂过“庸医败德”,也摆过锦旗“妙手回春”。医院某间厕所里,猝死过刚装修好新房的医生,门诊房前的长凳上,长年睡着无家可归的落魄人。

作为一个医生的女儿,我的口头禅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学医。”

不仅不学,听说好朋友打算考首都医科大的时候,我还劝她好好考虑,毕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1

2月14日,杨文医生一案的二审结果公布,维持了对凶手的死刑判决。

看到这条消息,我回想起一个月前那个下午,我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地趴着翻手机,看完了一系列关于杨文医生被患者家属杀害的报道,起身时整个手臂都麻到无法动弹。这位不幸身亡的医生和我妈妈一样姓杨。虽然第二眼就知道新闻里的不会是我妈妈,但我还是忍不住确认了好几遍。

当时,看了杨文医生的遭遇,我马上给妈妈打电话,第一句话就是:“老妈,咱们得买点防狼喷雾,带电的那种棍子也行。”

我家在山西太原的郊区,往远望,能看见群山。我妈大专毕业后,自学考上这个小地方的大学,又正好赶上分配工作的年代,被分到这所职工医院当了医生。医院不大,两三栋灰楼、一个小花园就是全部。

医院虽小,平日里病人一点都不少,挂号窗前要排好久的队。每次我放学去找妈妈,都得穿过一堆堆咳嗽、叫唤的人群。

小地方的日子不似大城市那样快节奏,自有一种慵懒的味道,人们闲散来往、聊天,生活简单,性情淳朴。但一旦病了,他们就完全是另一副面孔,蛮横与粗鲁展露无疑。

也许对大部分人来说,在病痛与死亡面前,实在做不到从容应对。

那天下午,听完我的防身建议,我妈笑了。

“你知道不,其实我们这里早就有人这样干。那天半夜急诊,一帮打架的兄弟哥们把房间挤满了,值班的大夫吓得要死,给他们包眼睛,他们痛得按也按不住,缝两针得拌三句嘴,看谁都不顺眼。等好不容易折腾完了,那群人缓过劲来,还没解气,眼看又要打,医生带着哭腔,噌地拿出个带电的小东西,往前一挥。那群人连连后退,说阿姨你别激动。后来领导知道了,跟她谈话,她直白说了夜间工作的隐患,领导就把那防身武器收走,说要好好研究一番,其实是没收了。”

“后来呢?”

“什么后来,没后来了。”

我妈妈是眼科医生,单位轮班制,病人主要是附近小区的住户,来的最多的是夫妻打架的、醉酒后跌伤的、群殴的……这种病人往往跟随着兄弟亲友团,一来医院就是乌泱泱一大片,挤得走廊里都没空地。其间伴随着亲友间的相互指责、醉酒后的胡言乱语。出事还总赶在晚上。

于是,我小时候就常听着我妈在半夜两三点爬起来,忙着去缝针,等病人总算治好了,下半夜也别想再安稳入睡。

面对种种情形,我妈总是十分地镇定,指挥着把病人扶上床,安排后续的拆线、开药,没有一句闲聊。因为她知道,只要问一句原因,各种琐事抱怨、大道理教训就会劈头盖脸而来,什么“混蛋渣男打老婆!”“凭什么我一直洗碗!”“小姑娘,大爷我告诉你,做人要懂得装不懂,你课本学不到……”大半夜就别想清静了。

杨文医生那件事传开后,关于医患关系的矛盾仿佛一瞬间多了起来,大家都敏感地感受紧张。

我妈感慨说:“不是一时间变多了,而是一直就有。以前闹事的人也多得很,只是他们脑袋精,知道怎样做不会受罚,给你闹点事,恶心恶心你就算。至于那种杀人的神经病,很少见的。现在么,媒体的关注上来了,只怕以后会更多。”

谁在埋头工作的时候,能预料到背后袭来的刀?我妈越说越激动:“唉,怎么能这样呢。”

2

就在我们通完那次电话后,没过几天,出了件事。

那天晚上,妈妈与另一个阿姨一起在门诊值夜班,快到睡觉时间,我妈打算到病房去,那里有五官科值班的医生和护士,人比较多,还有电视和空调,可是那位阿姨的零碎东西都在门诊,所以当晚我妈走后,她就一个人留在了门诊。

妈妈所在的医院

听妈妈说,那天夜里风很大,让人就有些不好的预感,尤其是看过那个血淋淋的视频后,医护们心里都有些说不出的惶恐。

半夜两三点,留在门诊的那位医生来了电话,说有病人要缝针,因为喝醉了酒,头上磕出道口子。“可是有点问题,我看他拿外套捂着头,想看看伤口,愣是不给看,眼神很狠,就叫着让我给他缝针,不然要砸东西。”

“急诊呢?先叫他去挂号。”我妈以前也遇到过好几个病人,不挂号上来闹事,一治好就偷溜。由于小医院管理不严,这种事发生也不稀奇。

“他没去急诊,急诊没来电话。”

“那你顺着他,先缝。”

“双氧水没了!还得开单子去药房,他人特别悍,我先弄着,你快下来,要不再叫点人。”那声音里已经有了几分哭腔。

我妈妈听了也害怕,叫来耳鼻喉科的男大夫,人多壮胆。大家惴惴不安地跑下楼,只见楼下一地的碎镜片,旁边已经围了几个人,两个保安站在外面。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中间,衣服都被刮破了,脸上醉得通红,看起来已经有些清醒了,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我妈他们看见那个阿姨缩在眼镜柜后面,赶紧把她扶起来。

“这是怎么啦?”

阿姨捂着腰,惊魂未定,站也站不直,说不出话来。我妈妈摸她的腰,一下子从破衣服上叮叮哐哐划拉出一堆碎片来。

“你真敢打人!”有医生立刻冒火了。

一看人来了,中年男人有点慌,嘴上还不饶人:“谁叫你们不管我,我都要疼死了。”

“人家不给你看吗?缝针也得先开单子拿手术包啊。”

“她在那里洋务,想我死!想我死了!”

我妈妈后来回忆说,那个男人眼睛特别红,明明不懂医院正常流程,却怎么都讲不通理,就不停重复那几句话,要死要活的。医生们问他家里人在哪,他态度更凶了,但凶巴巴的声音里,竟还有点委屈的意思。

“行了行了,杨大夫你先给他看看。”

“我不看。”我妈看见阿姨还在哭,心里气极。

“杨子,工作嘛。”

我妈叹口气,去看他光溜溜的脑袋,医院灯光一片惨白,在他脑袋上反着光。

“你伤口呢?这哪有伤口?”

“这里啊,这里!”

“哪里?好好的啊。”

男人疑惑地摸摸自己的头,似乎真的摸不到那道口子,有点气急,没底气地叫起来:“不可能,我摔了一跤,这里这里痛得要死,反正……反正我要缝针,你们医生真是,都有个死了的例子了,还敢..……”

听我妈讲到这里,我的心突然一空,原来杨文医生的事,对于不同立场的人有完全不同的意味。

大多数人和医生自然是气愤凶手行径的残忍,但在另外部分人的眼里,凶手家属得到了更妥善的治疗,不就是按闹分配的成功案例吗?只要聪明些不闹出人命,就不会得到严重惩罚,往后他们可以继续闹,把她的血当成一个标杆立在那里,立在其他医生们的头上。

那天夜里的男人可能没想到这么多,他只是认为,有这样前车之鉴,你们医生还不怕?我这样发火,你们还不小心地从着我?

因他的态度,我妈一下子怒了:“你个挨棒槌没油水的东西!你来!来打,你敢打我一下,我们就立刻报上去申请休假,谁也不管了。你自个拿绣花针缝去吧!”

那人支支吾吾,悻悻地不说话了。

这件事以医院上级给那位阿姨放了一个长假告终,她被那人拿着仪器在腰上砸了好几下。所幸更重的仪器固定在地上取不下,那人砸的只是测量度数的大镜片盒。

更乌龙的是,那个男人头上根本没有伤口。他喝醉后摔蒙了,大冬天晚上,感觉头上冰冰凉凉的,以为是划了个口子,就喊着一定要缝针。最后他跟着警察走了,也许是赔了钱,也许是拘留了几天吧。这件事还在医院内部掀起了一阵子波澜,有人说要联系媒体,但很快遇上了过年,最后便小事化无了。

至于我妈妈,科室的轮班同事少了,她更加忙碌了。

这件事最令她气愤的,倒不是那个男人,而是门外的两个保安,全程都只是站在一旁,没人过来帮一把。

“他们就是些摆设。”

其实换角度想想,保安拿着那么一丁点工钱,谁又愿意上去冒险呢?

按理说,医院这么多病人,工资应该不低吧?但我长大后才知道,因为眼科运营不善,医生每月就三千多的工资,加上一千多的奖金,还要扣这扣那,怪不得有人感叹还不如去搬砖。保安的工资可想而知就更低了。

我妈当然也明白。我又听到她叹气:“唉,怎么这样呢?”

3

新的一年到了,2020年的春节注定不同寻常。

往年这个时候,各家的宴席我都已经吃厌了,可是现在,家里几乎已经不剩什么存粮。太原虽然不是重疫区,但在疫情地图上还是零零星星地出现了几个红点,还有传闻说警察上门抓瞒报的人。

我家中止了一切聚会,妈妈的医院向武汉拨了第一批支援的医务人员。

小区出入证明

2月初,假期继续延长,小区的出入口封了,两个看门大爷轮流值守,紧张的情绪还在蔓延。

我妈每天还要去医院上班。对轮班制的医生来说,根本没有放假这个概念。救命这种事能休息吗?

“证明?”看门大爷向我们车一伸手。

“这个……还没办。”

“还没办?那干嘛出去,不让出。”他瞪我们一眼,腿一伸横在铁门前。

我爸好声好气:“大爷,孩子老姨家那里没小米了,你说没小米稀饭,老人家怎么活,是不?我们得送点去,还有……”

“叫你们不要跑跳,不要跑跳!还聚?”

“诶诶,还有,得送她上班呢,她是医生。”我爸指了指车里。

“医生?”他狐疑地看进来。“哪个是医生?”

“我。”我妈点点头。他盯着她,来回仔细盯了好几遍。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认脸。

大爷的神情温和下来,叫我们回来后立刻补办证明,然后转头去堵一个骑摩托的小年轻去了。

“她老姨家前些日子偷偷吃饭都不请你,以前吃饭都是抢着请你的,你现在可是高危职业。”在车上,爸爸对妈妈开玩笑。

“你就不说以前谁家有病了都找我,我领着一个个找人。”她轻轻哼了一声。

家里亲戚间,如果有老人病了,就算不是眼睛上的问题,也一定要找我妈,虽然我妈也只是领着他们挂号找医生,但他们就是感觉更踏实,少走了什么弯路和骗局似的。到底说来,还是不信任非熟人。

“家里还是有个医生好,懂行。妞儿?”

“我不学,想都别想。”我敲着手机,不想关心。

“待会儿见了你老姨,把东西递上就走,免得人家心里烦。”

“知道知道。”

外面的气氛并没有想象中紧张,大家都戴着口罩,见面虽然不像往常打招呼,但行走也没那么匆忙,还有几个大娘大爷远远地围成团,蹲在地上讲话。

老姨家住在一层,几个带袖章的大爷在远处盯着我们,我们就没进门,把东西塞进窗户的防盗栏里,等她探出头来跟我们说话。

寒暄几句,我们刚准备走,老姨又叫住我们:“问你个事,能不能从医院给我们带几个口罩?实在买不到了。”太原的口罩在二月十几号之前就全断货了。

我乐了。“老姨,你是第十五个找我妈要口罩的,得排队啊。”

我们都笑起来,老妈回她:“口罩全给呼吸科那边了,我们这里都不给供,一天就给一个,不让外拿。”

“啊!”老姨应了一声,“那你可要小心啦。”

家里珍贵的口罩

回到家,我把蓝色的口罩摘下来。听说这种医用口罩最好四个小时换一次。我把它晾到阳台的玻璃桌上,那里还分布着好几个这样的口罩,在太阳下晒得发热,像一种拼贴画。

妈妈一如既往指挥着:“都记住自己的口罩位置,那个放在手套里的是我的,你的放在这一边。”

“你说这样不会不安全吧。”我有点担心。我们家出入全靠这两包口罩,晒太阳消毒,反复戴。

“我们就戴了一会儿,一天一个哪够废的?”我爸把他的口罩仔细摆好。

我妈声音里透着无奈:“唉,医生也没口罩啊。你们都少出去,就算这里不是什么重疫区,也少走动,我以后中午就待在单位,不回来了。”

到了2月下旬,太原的疫情已经得到稳定控制,有些地区新增病例已经清零,大家都放松了很多。某天,门窗紧闭的家突然有人来拜访。一瞟,是个老大爷,厚厚的棉袄裹着,手里好像还提着东西。

“物业的。”他抬抬胳膊露出袖章,我们一看,原来是那位看门的大爷。

开了门,他背着手,冲我们一笑,直接身后掏出个塑料袋子。“你家医生在这里不?”

“干啥?”我们心里一紧。

“没啥。小米,熬稀饭是金的。诶呀,不给你,你走,给你家医生。”他一定要妈妈过去,把袋子塞到她手里,那里面装着半袋子黄沁沁的小米。

我们顿时有点受宠若惊。“这,可是……您自己留着吃?”

他脸上笑得更开,露出这小地方里每个普通人都有的淳朴笑容。“不了,咱单元就两户医生,我给完你还要去找他。”

“害,这,可是..……”

“拿着吧,这年头,医生是宝贝咯。”

我妈脸一红,整个人热气腾腾的。

“对了医生。”

“大爷您还有什么事?”

大爷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票子,我们全家都惊呆了,刚想客套地说这使不得,大爷就来了句:“医生,我买你点口罩呗?”

得,第十六个。

那天晚上,我妈热血沸腾,做了一大锅稀饭,连喝了三顿才喝完。

4

太原的病情正沿着预想的轨道慢慢好起来。在持续几天的确诊病例零增长后,偶尔又有新增1例患者。各家商场陆续开始营业,街上人流也渐渐多起来。

“唉,不该在这个时候松懈的。”我看妈妈站在窗边,带着一种担忧。此时,医生应该是最了解实际状况的群体之一。

晚上,我们围在饭桌前,我和老爸边扒拉炒鸡蛋边刷抖音,视频里除了各种闲得无聊把戏,就是各种“武汉加油”、“致敬医生”。到了这种时候,人被关着,各种杂乱的想法和情绪就都冒上来。

“今天我们医院走了第十三波了。”我妈妈翻着微信,看着同事们出发支援武汉的消息,神情已经从前几天的骄傲变成“看惯了”的波澜不惊。我看她在工作微信群里敲下几行字:“注意安全!保重身体!平安归来!向你致敬!”往上翻,清一色的大拇指表情。

“他们真的都去了武汉?”这事就发生在我身边,总感觉有些遥远。

我妈妈怕我不信,给我看医生们写的日记。医院把他们的文字和照片整理汇总起来:他们和医院、家人、同事的合影。他们举着红旗、捧着花的照片。还有很多日常点滴的记录,上培训课、在防护服上写名字、日常量体温、武汉的雪……

医生们的合影

“大概人一生真的应该做些什么。”我妈妈感慨着。

“那你呢?”我问她。

“我们是眼科,他们优先招呼吸科的人,如果实在不够了才会考虑我们。而且公告说,尽量要体力好的年轻人,45岁以上的,就留在这里驻守阵地吧。”

她陷入回忆里,“当年非典的时候你还小,你姥姥让我留着看你。现在你不小了,我也老了,过了年龄了。”

她回想起了更多的往事:当年一个心脏病病人住院时死了,家属在医院门口摆了三天花圈,最后也记不清怎么解决的;因为不让送红包,有个病人送了医生们一只针织的小猪;一个医生上厕所,蹲下去就猝死了,家里新装修的房子留给她老公和娶的新老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睡在走廊里的椅子上,每天晚上到了休息时间,医生们有些害怕,硬着头皮赶他们走。

“前段时间那个被打的阿姨呢?现在怎么样了?”

“还歇着呢。”

“妈妈,”我问她,“你觉得当医生怎样?”

她仔细地想了很久,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很多话,却又不知道怎么表达,最后成了一句:“还不错吧。”

她看到微信群里新发的消息:“听说今年所有医生的旅游门票都打折,暑假一定要好好出去玩一玩。”

“所有医生?”

“是啊。”我妈妈抬起头来,很认真地讲:“我们都是沾了人家的光啊。”

武汉的医生在那里,让所有的医生都一同沾了光。

我妈说:“看见没有,我们医生现在是宝贝。要不要当宝贝啊,妞儿?”

我突然想叹口气:“以后等疫情平息了,会跟以前不同吗?”

我妈摆摆手,“也许吧。”

她和同事在微信上继续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旅游计划,讨论了很多,我记不清她们具体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晚饭桌上的鸡蛋特别咸。也许是妈妈手有点抖,放多了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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