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罐罐茶 □ 王维胜
常说三岁记老,六十年代出生的我,记忆中影响最深刻的是小时候母亲从地里劳作回家,在做饭的同时煮罐罐茶喝。
煮茶的小砂罐,小巧、古朴,形同纺锤,中间肚子隆起,两端收紧,像一个陶罐。但和陶罐不同的是小砂罐顶端有个小嘴巴,圆口有棱角,尽管不是上等质料,却因造型精巧朴拙,憨态可掬。煮茶时,母亲用锤子或剪刀在砖茶块上敲下小小一角,放入砂罐,注上生水,煨在灶火洞里煮。不一会儿砂罐子里发出滋滋的声响,泡胀的砖茶被热水顶起老高,她用搅茶棍一遍又一遍地压下去。直到茶水沸腾几次,茶如黑墨,才用小木板挡在罐口,从小砂罐嘴巴里将茶水箅出,倒进杯子喝掉。然后朝砂罐里加水,继续烧。
第一罐煮的时间最长,叫头茶,茶味最苦,茶劲最大,茶色呈酱油色。味道苦涩,浓烈,若不常饮,难以下咽。即使是茶客,喝完第一盅,也得吃些压茶的馍馍,否则会闹茶,轻则呕吐,重则头晕。头茶之后,接着煮第二三罐,茶香才完全煮出来,飘香四溢。所以有头盅土,二盅苦,三盅浓,四盅香的说法,到六七罐以后,茶香殆尽。再煮就成了败茶,不能喝了。
父亲是邮电局职工,哥哥在外地当工人,四个姐姐均已出嫁,常年家里只有母亲、我和尕姐。母亲是家里的唯一劳力,所有苦活累活都落在她的肩头。每天的午茶对母亲来说,必不可少。喝了这一顿茶,一天的体力活就得心应手了。如果哪一天断了这顿茶,那可就惨了,头疼,浑身乏力,干活没力。一个砂罐,一个土炉,一壶清水,一撮砖茶,一块杂面馍馍,构成了罐罐茶的全部内容。
母亲的罐罐茶,用的茶叶并不是什么好茶叶,就是非常普通的茯茶,像一块黑砖。没有绿茶的高雅,红茶的醇厚,更没有花茶的芬芳,甚至可以说粗陋不堪,像一个粗蛮而莽撞的庄稼汉,难登大雅之堂。但在那艰苦的年月里,罐罐茶是母亲的宝贝,断然不可或缺,母亲一边生火熬茶,一边起火做饭。和所有在土地上耕耘的农民一样,母亲宁可三日无饭,也不可一日无茶。母亲没有什么嗜好,她最惬意的是罐罐茶里放一颗烧焦的红枣,但是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母亲这样一个小小愿望折射出生活深处打熬得来的最可爱也最沉重的一面。
对于三岁多的我来讲,最惬意的是看母亲喝罐罐茶。母亲站在烟熏火燎的灶台前,拿起煨在铁火炉上的砂罐,小心翼翼地用小木板挡在罐口,将煮沸得如同黑墨似的茶水一点点倒进小杯子里。杯子小巧,乌黑黏稠的汁水仅有一口。她端起白瓷小盅,凑近唇边,满脸虔诚地闭上眼睛,小口呷,轻轻啜,慢慢品。母亲喝了它,嗓清喉滑,胃开肠润,疲惫的她马上变得气爽神详,满面泛着红光,脸上如少女般绽放出鲜亮的色彩。
看着母亲沉醉于美味,就像回顾吟咏着生活的宁静、悠远,幼小的我不由心生羡慕,嚷嚷着也要喝一口,母亲蹲下身子,将白瓷小盅放在我唇边,试着让我舔了一小口茶水,苦得我摇头,赶紧唾掉。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喝罐罐茶了,但我知道,苦涩的罐罐茶对于母亲是甘甜的。
中午母亲喝茶做饭的时间,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光。这时候,生产队的社员们都歇工了,巷道里立刻人欢狗叫,热闹起来。尕姐烧火,母亲做饭,我可以到巷道里玩耍。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喜悦往往停留在一瞬间。吃完饭,来不及洗碗筷,生产队长的哨子吹响,上工时间到了。母亲又要劳作去了,尕姐上学去了。没有爷爷,没有奶奶,没人照看的我,又要回到一个人的世界,回到孤独和寂寞中去了。无奈的母亲用一根绳子拴在我的腰间,把三岁多的我像小狗一样拴在门口的柱子上,然后将大门从外面反锁。
我哭着爬在门上,从门缝里看着她们走远,哭累了,睡在地上。大白天我并不害怕,可是临近黄昏,尤其是尕姐放学迟,母亲回家晚,我怕得要命。日头下山,偌大的宅院只有我一个小孩子,前院树上落下猫头鹰或者野鸽,后院的墙头跳上一只野狗,它们的叫声成了我恐惧的源头。往往是,母亲从外面打开门锁的时候,我已经哭哑了嗓子。脸蛋已像花狗的脸,全是泥土和泪水。
好多次我抱着母亲的腿子,用背挡住大门,哭泣着不让她离开。就像小鸟阻不住风雨的脚步,我无法阻滞母亲,她若不下地,挣不到工分,年终我们就分不到粮食。无论我怎么哭喊,寒风终会吹落枝头的花瓣,芳香随风而逝,我的严冬翩然而至。我突然看到煮茶的小砂罐,我注意到母亲临走前总是把最后一罐茶箅到白瓷小盅里,喝得一干二净。母亲对罐罐茶的贪恋激活了我的主意,我幼小的脑子突然有了新的想法,如果说母亲喝不上罐罐茶,她就不会离开我。
我想倒掉母亲的罐罐茶,但倒掉头几罐酽茶,又不忍心。思来想去,我将最后一罐败茶中的半砂罐水倒掉,煨在铁炉子上。怕母亲发现,犹豫许久,在砂罐里尿了半罐尿!对,我把尿尿到砂罐里了,母亲浑然不知,喝得津津有味。
这样干了几次,并没有阻止母亲。队长哨子一响,她依然故我地离去,我觉得尿的量不够,干脆把一泡尿全部撒进砂罐。小孩子如此折磨人的行为,天底下最不地道的勾当,并没有迎来春天,我的世界里寒风依然呼啸。
有一天中午,生产队长刺耳的哨声响起。
正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我,突然挣脱她的怀抱,气急败坏地跑向灶房。我一边跑一边哭,嘴里大声地说:“我你的尕罐里尿尿上去呢!”
我的话让她一头雾水,不明就里。
她紧跟着我走进灶房,看到我撒尿的一幕。
母亲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突然觉得自己惹了祸,等候大人的巴掌落到我身上。我等了好久,母亲忽然扑上来,一把抱住我,叫了一声:我的娃啊,怪不得……我的罐罐茶里有一股咸味……
我的脖子里,冰凉冰凉的。我抬起头,看见母亲的脸上,两股清泪像珠子一样滴下来,一滴一滴掉进我的脖子里。我一把抱住母亲,放声大哭。母亲哭着抱起我,一步一步走出厨房,走出家门。淡蓝色的天幕下,一缕青色的炊烟缭绕在屋顶上空,罐罐茶香随着母亲衣袖摆动,从厨房里弥漫开来,飘散在院子里,飘散在巷道里,飘散在村庄的角角落落。这一天,母亲破天荒向队长请了假。
时光变迁,曾经凭一口苦茶守望生活的日子已成过往。苏轼曾作过旷达的词作:“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但是人世间能有几个苏东坡?又有几个人有着“休将白发唱黄鸡”的豁达和乐观!常言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岁月的流逝,如同东去的流水无法挽留。
那宁静的村庄,那鸣叫的雄鸡,那啁啾的小鸟;那个曾经装载着我儿时欢笑和哭声的家,那道土墙,那间烟熏火燎的灶房,那座破旧的大门;那只虎头虎脑的小砂罐,那台古朴的小铁炉,那只厚实的白瓷小盅,连同那端起白瓷小盅眯着眼呷一口茶静静回味的母亲,都像飘零的花,凋落的叶,东逝的流水,一去不复返了。
母亲偶尔只在楼外细雨声声的深夜里,走进我的梦中,于是流转的时光便有了荡气回肠的情节,我年过半百的生命之河便有了波光潋滟的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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