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一手好牌被自己打得稀巴烂 □韦慧兰
李商隐画像
公元858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看着窗外的黄叶纷纷扬扬飘落，躺在病榻上的著名诗人、“情歌王子”李商隐无奈地闭上了双眼。他知道，这辈子不管如何愤闷、落魄、不得志、不甘心，这些都与他无关了，他要被这个世界“清场”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似乎一年前，李商隐就已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准备。他用《锦瑟》回忆了自己的一生，关于身世、理想、爱情、境遇……情也悠悠，恨也幽幽。
惊闻好友突然离去，诗人崔珏非常悲痛：“他才45呀，太可惜了”。
于是，提笔写下了概括李商隐一生坎坷与无奈的挽联：“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如果没有李商隐，中国人对于爱情的描绘可能要减去三分颜色。“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丰富了多少人对爱情的想象。
如果说李白、杜甫、白居易是唐朝最著名的“三大诗人”，那么李商隐一定是最著名的“情歌王子”，至少属于李宗盛级别的，他用《无题》把情诗推向了一座令人望尘莫及的高峰。
于是，无数标签被贴到他头上：最深情的男人，最落魄的仕人，最无奈的中年人……
少年成名
公元813年，李商隐出生于郑州荥阳一个小公务员家庭，父亲李嗣曾任殿中侍御史、获嘉县令。
不幸的是，父亲在他八岁时就已经去世，作为长子，他的童年写满心酸。“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依之人”，十岁的小商隐就要为别人抄书挣钱，用稚嫩的肩膀挑起养家的重担。
还好，李商隐有位上过太学的叔叔，博古通今，只是由于性情的原因，远离官场，过着平淡的隐居生活，叔叔成了他的启蒙老师。
落魄生活、肩上重压令李商隐逐渐变得内向、忧郁、敏感、怯懦，读书、读书，每天除了读书，还是读书！
他多么希望自己快快长大，成为全家人的“保护伞”。
很快，聪明的李商隐在叔叔悉心教导下，练成了写古文高手。
16岁，少年李商隐写下了他人生的第一首无题诗：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诗的大意是：嘻嘻，你们都以为我在写初恋，才不是呢！我在写自己，回忆自己8至15岁时那么拼命读书的日子，相信将来总有一天我会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一举成功，拭目以待吧！
人家都说，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是藏不住的，一个是怀孕，一个是怀才。
果然，在16岁这一年，李商隐“唰唰”又写出了两篇优秀的古文《才论》《圣论》，在文坛刮起了一股旋风，给自己的人生添了两把“刷子”。
幸遇恩师
两篇美文很快传到了一位重量级的人物手中。
上天垂怜，这么快就安排李商隐遇到一生中最重要的恩人。
这个“大腕”就是大名鼎鼎的令狐楚，朝庭元老重臣。令狐楚不仅身为一方诸侯，他的骈文，与杜甫的诗、韩愈的古文，并称“三绝”。据说皇帝对令狐楚的文字也极其推崇，到了只看奏章的文风就知道哪个是令狐楚大作的地步。
因为爱才、惜才，一个无名的穷酸小子得以进入了大师的法眼。就这样，李商隐告别家乡，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兴高采烈地奔往国际性大都市洛阳，成了一名“洛漂”。而他这个“洛漂”跟别的“洛漂”可太不一样，既可以说是“人才引进”，又可以说是被“星探”发现，只要稍稍对他加以打造和包装，就可以梦想照进现实，成功从草根逆袭为“快乐男生”“中国达人”系列。
令狐一家对李商隐非常够意思。令狐楚更是如师如父般为李商隐的未来铺路。
慧眼识才的令狐老先生不愧是“造星高手”。他不仅给李商隐工作，资助他的家庭生活，还亲自教他写骈文，本就资质不俗的李商隐在令狐老师手把手教导下，将骈文修炼成了绝技。
令狐楚还让李商隐与自己的儿子令狐绹一起读书，成为好朋友、好兄弟，鼓励他们外出社交，而且还把李商隐带入上流社会，帮他建立人脉。
最好玩的当属认识白居易那段。当令狐楚把李商隐引见给诗坛名将白居易后，白居易读了李商隐的诗，立即被“圈粉”，脱口而出：“你一定是文曲星下凡，我死后能投胎当你儿子就满足了。”而且还到处吆喝，“诗霸”李商隐很快升级为一线“网红”。
在令狐家的几年应该是李商隐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在令狐家族的帮助下，他获得了极大的自信，性格渐渐开朗，他要参加“高考”，获取进入上流社会的资格。令狐楚当然不忍李商隐的才智被埋没，果断资助他去考试。
李商隐也是够背的，连考四次，屡战屡败，他一度心灰意冷，入河南玉阳山学道。而学识才华远不如李商隐的令狐绹早就考中了进士，李商隐意识到这是个“拼爹”的时代，自己虽然没爹，但不是有“干爹”“干兄弟”吗？
他向令狐家族求助：“尔来足下仕益达，仆固不动”。意思是，兄弟，你的人生高歌猛进，我却呆在原地不动，你说这事是不是不太好啊。
令狐绹心神领会。他向考官打了招呼，当年，即837年，李商隐在人生的第五次“高考”中，高中进士。
兄弟二人刚要碰杯庆贺，传来一个噩耗：令狐楚病危。
李商隐和令狐绹匆忙赶到病榻。
临终前，令狐楚要李商隐代写上朝廷的遗表。因为皇帝很欣赏令狐楚的奏章，他死前写了最后一篇遗表，草稿都打好了，交由李商隐来修改、完成、上表。
令狐老先生死前都不忘推李商隐一把，如此给力的伯乐、恩师，古往今来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呐。
办完了令狐楚的丧礼，李商隐和令狐绹相对而泣。
他们相伴了十多年，结下了亲如兄弟的友谊。
可是，谁又能想到，不到一年的工夫，友谊的小船就翻了呢。
陷入党争
有才的人似乎从来不缺机会，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告别令狐绹后，李商隐生命中又一位重量级人物登场了。
当然，李商隐悲催的一生也从此揭开了序幕。
泾原节度使王茂元非常欣赏李商隐的才华，向他抛来橄榄枝，李商隐去泾州作了老王的幕僚。不久，他还迎娶了老王的千金王晏媄，成了老王的乘龙快婿。
可见这次遇到的除了伯乐还有真爱，李商隐的仕途似乎又一片光明了。
如果未来真是这样简单美好，那么李商隐诗歌伤感哀苦的风格就会转向了。
与之前的幸运何其相似，别人只要对他表达出青睐和温暖，他就勇敢地当起“追光少年”。
可这次不灵了，糊里糊涂的李商隐做梦也没想到，这段婚姻竟花光了自己一辈子的运气。
此时的朝堂之中，正在上演历史上声名煊赫的“牛李党争”。曾经的盛唐帝国辉煌不再，牛李党争，互相倾轧，是你死我活的水火不相容。
老恩师令狐楚属于牛僧孺为领袖的“牛党”元老，老岳父王茂元与李德裕交好，是“李党”重臣。
王茂元是令狐楚父子的死对头！！！
这在当时，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啊。朝堂之上，非牛即李。
李商隐却很委屈，认为自己不搞党朋钻营，坚持中间路线不行么？
哈哈！的确很傻很天真。
如果不是脑子进了水，就是恋爱中的男人智商为零。李商隐硬生生地回避了自己两头都沾亲带故的事实，亦牛亦李的尴尬，让他变得“里外不是人”。
好兄弟令狐绹直接甩过来７个字：“忘家恩，放利偷合”，果断把他“拉黑”了。故交们讽刺他两面三刀、脚踏两只船，立即把他“踢”出群。
很快，李商隐就为他的错误选择付出了代价。
牛李两党都看他不爽，一党骂他薄情，另一党骂他无行。不管李商隐做什么都被攻击，不管他在朋友圈发什么，迎来的都是全民怒怼。那我就写无题呗，让你们都看不懂，看你们还骂不？
仕途受挫
官场中，有人给李商隐使拌子。838年，他参加授官考试，却被以“此人大不堪”为理由除名了。
Ｗhat?骂我人品不行，李商隐气得浑身发抖，他一口气跑到泾源的古城头，爬上安定楼。别急，他可不是想跳楼，而是一气呵成写下了千古名诗《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泪，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远眺壮美的山河，李商隐用铿锵的笔墨抒发自己虽仕途受阻、遭到一些人的谗伤，但并不气馁的远大志向：让暴风雨来得更猛些吧，谁怕谁！
第二年，李商隐终于拿到正式入朝为官的资格。分配来的“首都公务员”校书郎职位，被改派为偏远地区县尉。两个官职虽然品阶相差不大，可县尉远离权力中心，对以后的发展十分不利。
接下来，他的人生噩梦接二连三上演。屡次刚上任即被调任，频繁辞职、跳槽、被炒。朋党之争就像一根无形的绳索一样死死地缠绕着他，使他在两党的夹缝中生存，举步维艰，才华抱负无处施展。
因为“背叛”，恩师令狐楚费尽心机为他拿到的一把好牌，终于被他打得稀巴烂。
在凄苦漂泊中，李商隐曾多次在诗歌中委婉地向令狐绹表达过求助之意。如那首久负盛名的《寄令狐郎中》：
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
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你是长安城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我是在洛阳落魄潦倒的一名离人。千万别问我近况如何，想想晚年患病、清贫凄凉的司马相如就知道了。一句“休问”，说尽了中年李商隐内心的无奈，以及忐忑的期待。
贵为宰相的令狐绹见他实在混的太惨，给他了一个正九品的小官，才算慢慢稳定下来。
最终的结果，应了他的一句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爱妻早逝
公元851年，李商隐3８岁，这个被称为最深情的中年男人迎来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爱妻病逝。
这段两情相悦的感情被李商隐视如生命，即使他成了牛李两党的炮灰，也从未对这段婚姻后悔过。
“惟有绿叶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两个相爱的人清贫自守，聚少离多，李商隐写了大量赞美妻子，思念妻子的诗篇，用诗来解相思之苦，最著名的当属《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接到妻子病重的消息，李商隐失魂落魄，从外地赶回长安，仍未能见上爱妻最后一面。
妻子早逝，让李商隐“共剪西窗烛”成为了一生难以弥补的遗憾，令他万念俱灰。
在此后仅剩的七年人生里，他未再娶，只用来写悼亡诗。
寻寻觅觅，李商隐在令狐楚、王茂元身上寻找的不仅是青睐赞许，前途命运，更像童年缺失的那份父爱。
世人艳羡的才华终究未得施展，年少时的抱负也不过沦为空谈。放眼望去，好友们离散的离散、绝交的绝交，厮守多年的妻也先自己而去。
李商隐又一次成为了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公元858年，李商隐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如果李商隐没有卷入牛李党争，他这辈子会好过许多。
但如果，也只能是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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