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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石匠□王晓博

西安日报 2019-07-08 05:12 大字

随着麦子颗粒归仓,原本热闹的场院一下子静寂下来。麦秸垛站得很高,让滚圆的碌碡显得更加矮小。一高一矮就成了场院里的风景。麦秸垛会随着人们的烧火做饭,日益塌陷,而五短身材的碌碡,永远都是那么壮实,不因风吹日晒而呜咽,也不因无人问津而孤寂,就那样静寂地蹲守在场畔。相比现在的冷清,很多年前碌碡在关中乡村里可是相当的吃香,特别是在夏忙秋收中,更是红火。一场雨后,家家户户开始铲草碾场,滚圆的石碌碡随着推拉,或前进或后推,将凹凸不平的场院碾平。小碌碡碾场,大碌碡碾麦。当场院里铺满金黄的麦子之后,那一个个黄牛般的碌碡,随着驴拽车拉,满场院跑。随着碌碡的滚动,一粒粒麦子脱壳而出。虽然碾麦很慢也很费力,但却让麦子颗粒归仓,秸秆也利于喂牲口和烧火做饭,很受乡民喜爱。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随着脱粒机、联合收割机的出现,碌碡不仅没了碾麦的机会,就连碾场也没得需要了。看着场院里孤零零的碌碡,我不禁想起心灵手巧、技艺高超的表姨夫来。

表姨夫的家坐落在秦岭山下,一条小河绕村而过。一遇夏季暴雨,洪水便携着那些体若黄牛大如厦房的山石,从秦岭里跑出,顺河而下。洪水落去,山石止步。它们或躺于河道,或站在河滩,等待着下一次远行。这些看似无用的河石,却成了石匠们的宝贝。

石匠是一种靠体力吃饭的活计,偷奸耍滑者是干不来的。在乡人的心里,只有老实人才会选择这种职业,好像石匠就是诚实本分的代表,所以,村人极其尊敬。表姨夫就是村里的石匠之一,当年表姨相中表姨夫,就是看上了他打石头的手艺。

放暑假时,我经常去表姨家玩。百无聊赖之际,便和表哥跑到河滩去看表姨夫打石头。老远地,便听到一片叮叮当当声。那声音不徐不疾、不紧不慢,仿若青蛙高歌鸣唱,又似石钟敲打岁月。太阳高照的河滩上,怪石嶙峋。虽然山洪能送来一块块石头,但并不是每一块石头都可以雕琢,这就需要有一双神眼。

“沙包石看似巨大,却经不起敲打。大青石虽然好看,耐力却不够。”表姨夫总是这样说,“只有秦岭石才有足够的硬度,经久耐用。就像人一样,必须表里如一,方能持久。”

表姨夫说的秦岭石就是花岗岩,质地坚硬,凝重旷达,可为石中上品。在山洪的挑逗下,经不住诱惑的秦岭石便顺河而下,在绕村转弯处,拐不了方向的便停留下来。这些秦岭石大的可以苍天耸立,小的灵巧精致。面对满河巨石,石匠们逐一浏览,精打细算一番,最后才根据需要,把这些河石用撬杠合力请上岸。打石头的工序是先弹好墨线,用铁錾凿毛坯,再用铣錾和蹬錾打出轮廓,最后才用扁錾、啄斧整修规整。

我喜欢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表姨夫打石头。铁锤敲打着錾子,錾子发出致命似的尖叫,而石头仅出现一个不到指甲盖大的小坑。一凿又一凿,汗水浸润着石头,力量的撞击让石硝飞迸。当錾子始终如一地与石头抗衡时,坚硬的石头终于垂下了高傲的头颅,隐藏起棱角。也许是臣服于坚硬的錾子,也许是被表姨夫坚韧的意志所感染,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最终温顺如羊,变得有生命起来。

打石头打累的表姨夫,会掏出腰间的烟锅吸起旱烟来。有一次,我和表哥忙不迭地央求表姨夫,让我们显一下身手。表姨夫微笑着默然应允。我们照猫画虎地学着表姨夫的样,用铁锤敲打着錾子。第一下力量轻了,石头纹丝不动;第二下铁锤甩得高了,打偏了;第三下终于打中了,可那重重的一击,也让自己的虎口生疼。咬着牙坚持了没几下,便败下阵来,而虎口已经有丝丝血迹。此时,我才知道,打石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表姨夫哈哈笑着说:“打錾需要眼到、手到,力度和角度恰到好处,要想学会需要经过榔头敲手、粉硝进眼、石头砸脚等多次磨练,可谓是一个月的生活看在眼里,一年的生活记在脑子里,三年的手艺融化在血液里。”

此时,我才注意到表姨夫,那腱子肉的臂膀,那粗若树皮爬满老茧的大手,那刻满时光印痕黝黑的脸。抽完旱烟的表姨夫,戴上手套,拿起铁锤和錾子,继续在石头上敲打着。那熟能生巧、得心应手的雕琢,仿佛不是打石头,而是在绣花。那持之以恒的劳作,不仅是打石头的态度,也是生活的态度。就在那叮叮当当地敲凿声中,粗犷的河石变得细腻起来,转身成了腰圆膀粗的碌碡、四四方方的门墩、形如老碗的石窝等,吸引着十里八乡的村民,赶来购置。表姨夫打石头最红火的时候,需要提前一年定制,足可见其辉煌。

现代农业让传统农耕退出了舞台,也让四季不歇的表姨夫停止了敲打,就像河水让石头止步一样。表姨夫打石头的技艺终于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没了用武之地,直到生命终止,他也没找下个传人。而那些原本在场院里孤寂的碌碡等石器,也被有心人收藏进民俗。它们不仅讲述着关中风情,还记录着关中石匠的技艺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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