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 ■声声叹
石榴宜入画。白石老人喜画石榴，以润墨写叶，以枯墨写藤。石榴果实形似花瓶，赭褐，或灰黄，而石榴子必红艳饱满，或竟呈明紫，或为六角，多为四边，亮如水晶，润泽能见水气。
石榴宜入诗。在一幅石榴图下，白石题识：“寄萍老人白石画石榴，不忘湘绮师在南昌七月七夕赐食石榴，招诸弟子联句事。”风雅。咏石榴的诗人多，白居易、韩愈、杜牧、苏东坡，都曾有过佳句。“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正午阳光下，看过榴花一树的，见过这满树见花不见叶火焰的，才能明白“燃”的好处。
石榴多寄寓。白石题画，常有诸如“多子”“世世多子”“多利多子”之类字句。如此俗的句子，配上篆书、金文，和拙朴的构图，大红的色彩，竟也意趣横生。“大俗大雅”，用在这里，真的恰当。
石榴并不好看，只因那满腹晶莹，才被人珍爱。在我的少女时代，石榴是稀罕物，而我的父亲，却对石榴情有独钟。父亲是个书生，因为成分，他一直不得志，也如普通农夫般活着。父亲是以石榴自喻的，或者说，我是拿石榴来观照父亲的。父亲外表朴拙，而内心却如藏满金句的石榴。他的心里包藏着诗意的火焰。
每年中秋，父亲都要去小城买一包五仁月饼和几个石榴。月饼用土黄纸包的，细麻绳系着，贴一个福字。回来后，月饼放在堂屋大桌上，而石榴，却锁在橱柜里，要待月圆时分，方可品尝。
皓月当空，父亲喊出几个孩子，将月饼切成五份。我喜欢馅里的冰糖，咬一口咔嚓响，甜香脆！月饼很快吃完，父亲才献宝似的掏出两个“花瓶”来，说：这是安石榴。他剥好皮，把籽儿一粒粒掰下，堆玉砌翠似的垒在蓝边碗里。
两个大石榴通常能剥一碗榴籽。母亲照例唠叨，父亲照例陪笑，我们用手抓上一捧，除了吮吸一些酸甜的汁液，便匆匆吐掉，全不识真味。父亲摇头叹息：糟踏了好东西。母亲更是抱怨不已，但父亲还是每年必买。
稍大，终于懂得了石榴的好。吃石榴是与自己共处的安闲时光，是梳理，自省，让自己安静、澄净。我懂得了父亲的骄傲，也从父亲眼里，读到了他对我的赞许。我也在此时明白，父亲是与别人不一样的，他有着自己自给自足的丰饶。他从俗世退守到内心后，心灵的花园里，有着石榴一样丰美。他一直是守着美好的。
父亲已故去，世上的安石榴每年都会应约而至。在我居住的小区里，有两棵高大的石榴树，每到春末夏初，总有一树榴火，开得热闹又寂寞。
·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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