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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一条河的前生

达州晚报 2019-02-25 11:38 大字

过年了,城边那条几乎干枯的老河,忽然变得花枝招展、丰满诱人。且不说两岸的各种彩灯,火树银花般闪耀,仅凭一夜之间河水倒灌,水位上升,水平如镜,竟可船行。便引得大姑娘小媳妇和老少爷们,“咔咔”留影不停。

我这人不会应景,总觉得它有些失真。就好比是一个本来已经沧桑的老妇人,被人涂脂抹粉,穿红着绿,硬生生制造出来的“年轻态”;或者好比是一只转基因萝卜,看着鲜嫩可口,却不敢放胆去吃一样——事实上它的“美艳”和“丰盈”,就是下游液压坝蓄水的效果。但河流的天然地貌,以及芦苇水草们,统统都被无情地淹没了,成为一河板着面孔一本正经的死水。于是便情不自禁地,怀念起河的前生——上世纪的七十年代。

七十年代的河啊,清且涟兮,无限生机。那水,从大山里流淌而下,毫无工业污染,也无塑料袋啤酒瓶等各种杂物——甚至可以挑回家中,淘米洗菜,直接饮用——只有山野的率真和纯净,一路欢歌,一路畅行。或舒缓,或激流,或深潭,或沙滩。舒缓处,正好适合垂髫少女提着水晶鞋,赤着玉足嬉笑而过;激流间,恰能放任一叶扁舟御风飞逝,甩一路蓑衣斗篷弄潮儿那豪迈的山歌,与哗哗的河水合唱;深潭中,正是我等顽皮少年夏天最好的乐园,光着屁股从岩石上,从公路边“扑通”“扑通”一跃而下,花样百出,各显身手;沙滩间,更是女孩子们的天地。她们纷纷脱掉凉鞋与细沙亲密,白嫩的脚儿邂逅微烫的热沙,便发出夸张的尖叫,仿佛平时的矜持被热情的沙子烫掉了似的,由淑女变成了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将沙滩变成了一个色彩斑斓、生气勃勃的女儿国。或雨季来临山洪暴发,朗朗晴空中,上游的“齐头水”却汹涌而下,排山倒海,气势磅礴,将河道平时存留的一切污秽扫荡得干干净净,大浪淘沙,新貌焕发。或岸芷汀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些美丽的怀春少女,便在芦苇丛中袅袅穿行,让彼此心仪却未开口的帅哥儿给她拍照,用吉他伴唱。而彼时的我,一个有着少年维特式烦恼的少年,也爱在那芦苇深处踽踽独行。我手执一本诗集,闭眼聆听河风的絮语,蓬乱的长发与芦花一起飘飞,飘飞那无处诉说的甜蜜而又忧伤的相思,以及无尽的莫名的惆怅……

当然还有最具活力的角色,那就是这河流中最古老的原住民——鱼。随便站在芳草岸边哪个角落,用力把脚一跺,就能看到无数受惊的鱼儿齐刷刷游出,睁大了亮晶晶的眼四处打量,确定并无危险后,又安之若素,各得其所而去。长着一身麻点、形如纺锤、总爱静静地躺在河底沙石上的是“躺虾子”;全身乌黑光滑、有角无鳞、老是躲在石洞里深居简出、老态龙钟,一旦遇袭就吐出长涎、出水后就变成黄色的是“石黄角”;荷叶般悬浮在深潭水面安详地晒着太阳,稍有动静就迅速潜入深处杳然不见的是“团鱼”(甲鱼);成群结队耀武扬威、大摇大摆来去如风的是“白条”和“桃花”,它们是河中居民里数量最多、占绝对统治地位的族类。其中,“桃花”是雄性,身上长有漂亮的五彩斑纹;“白条”是雌性,却没有彩纹相貌平平。通常是两三条“桃花”带着一大群“白条”招摇过市,就像皇帝被三千后宫簇拥着一样,令同为雄性的我们妒火顿生,必予捕之而后快。

捕鱼的过程快乐无穷。不用渔网,只须在流水平缓的浅处,搬石头垒成“小坝”,将整条河拦腰隔断,再在靠岸一端的石滩上掏一小沟,将河水引入;然后抱来现成的干麦草或油菜秆连成一串,就成了“渔网”。几个人配合默契,吆喝着、咋呼着将这纯粹原生态的“绿色渔网”从上游顺流“刮”下。鱼们惊慌失措,只能往下游逃去,但又被那石坝拦住去路,于是慌不择路,乖乖地跑到那条专为它们准备好的“死亡小沟”里。将沟口一扎,上百条鱼儿就四面楚歌,被封死在小小的水沟里,重叠、拥挤得连水都看不见,成了唾手可得的瓮中之鳖。只有少数矫健灵活的“白条”箭一般腾空飞起,蹿到河心逃走了;而徒有其表的“桃花”则吓破了胆,乖乖地伏在沟里的石头边一动不动,任人宰割。那阵仗,哈,不摆了!这种办法无须任何人造工具,只须几人合作即可。此谓之“刮鱼”。

另有一种方法要复杂一些。须用一只竹筛,用旧的麻布整个儿罩了,在底部扎紧;于罩布中间剪一手指长的小口,供鱼儿能侧身进入;小口周围抹上用清油、麦麸和捣烂的椿芽混合而成的饵料,筛中也放入,择鱼群活动频繁的静水处(流水处饵料易被冲走)用石块固定好后离开。不多时,鱼儿被喷香的饵料吸引,兴奋中傻呼呼地钻入筛中。便看准时机冲将过去,用手掌蒙住口子端起筛子,里面的鱼儿活蹦乱跳惊慌扑腾,将麻布碰得“嘣嘣”直响,却无处可逃。此谓之“端鱼”。常常会有这样的情景:住在河街的人们下河将筛子放好后就回到家里,悠闲喝茶,稍息静候,一支烟刚刚抽完,就下河端鱼。那时,厨房里的油锅还没烧热,满盆的活鱼就端了进去。

还有一种方法叫“砸鱼”,那操作就更简单了:只需一身体力,和一把大锤。看准大石一锤砸下,被震晕的鱼儿们便白肚朝天,顺流而出。

还有一种乐趣值得回味,那就是石灰窑子。河里拥有大量的烧石灰需要的碳酸钙石灰石,白白硬硬的,取之不尽。于是石灰窑子就近建在岸边。冬天,烧过之后的窑子余热不散,热气腾腾,成为流浪汉们温暖的免费宾馆,也成为男孩子们又一个嬉戏乐园。在我们的眼里,那些窑子就像电影里敌人的碉堡,我们呐喊着冲锋陷阵,成就一个男人的英雄梦幻——尽管那只是个游戏,就像堂吉诃德跟风车英勇作战一样。

我的怀念被忽然打断。岸边,一群返乡的打工者在选择这条河——当然是现在的河——的背景合影。那兴奋的喧闹声(包括赞美声),在玻璃般的河面上恣意滑过。

但我知道,他们的赞美,却没有流水的欢唱,和鱼儿们的畅游来应和了。因为眼前的这条河,尽管花枝招展,尽管丰满诱人,但它,在我眼里,却是一条没有灵性的河。

我更相信,这河流的来世,也一定会如它的前生,有深潭,有沙滩,有嬉闹之声。更有蒹葭苍苍,和那梦中的佳人,袅袅婷婷,在水一方。□廖晓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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