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心中的洛神
□潘硕珍
《红楼梦》第四十三回里,贾府上下为管家奶奶王熙凤过生日,正在大家看戏吃酒热闹之际,李纨发布了贾宝玉缺席的消息。大家一致认为,为二嫂子庆贺华诞这么重要的事情,宝玉没有独自出门图清静的道理。丫鬟翠墨打探来了消息,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
原来贾宝玉离家出走,是要办一件私事。这件事,出门前他给贴身小厮茗烟都隐瞒着,更不让奶妈的儿子李贵知道,“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若有人要找我,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的。”王熙凤生日这天的一大早,宝玉浑身缟素,与茗烟各骑一匹马,快马加鞭地跑出城外,足有七八里路,宝玉勒住马,回头问茗烟:“此处可有卖香的?”茗烟说,“荒郊野外哪有香?何不早些说,从家里带了来,岂不方便!”宝玉训斥道:“若能从家里从容带上祭祀用的香,就用不着这么没命地跑了。”茗烟说,“我们且走且看,前面不远就是水仙庵了。”一句话提醒了宝玉,说:“这水仙庵的姑子常往咱们家去,咱们这一去到那里,和他借香炉使使,他自然是肯的。”茗烟不明白主子怎么突然喜欢起水仙庵了,宝玉说:“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缘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洛神是古代神话中的洛水女神,又称宓妃,《文选》李善注解道:“宓妃,伏羲氏之女,溺死洛水,为神。”相传《洛神赋》是曹植为怀念他死去的嫂子甄后而作的一篇赋,故初名《感甄赋》。据《文选》记载,曹植进京朝拜皇帝,看到甄后的遗物,想到甄后的不幸,不禁落泪；回来时,途径洛水,看见甄后显形,悲喜交加,写下了《感甄赋》,魏明帝看到后,改名《洛神赋》。
说话间,主仆二人已来到庙门前,宝玉进去,并不拜洛神之像,只管鉴赏起来:洛神塑像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宝玉不觉滴下泪来。宝玉既然否认洛神,为何见了洛神塑像就流泪?他这是由洛神联想到了将要拜祭的一个重要女性。
水仙庵的老姑子向宝玉献了茶,宝玉问她借香炉,那姑子连香供纸马都带了来。宝玉只用了自带的两星沉素香。他命茗烟捧着香炉来到得水仙庵后园,将香炉放在井台上。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茗烟替宝玉代祝道:“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茗烟说出了宝二爷的心事:今儿祭祀的芳魂实在不便明言。
宝玉隐瞒贾府所有人来到水仙庵祭祀的这个女孩,究竟是谁?宝玉和茗烟回到怡红院,脱下素服,换上华服,直奔办生日宴会的花厅,只见玉钏儿独坐廊檐下垂泪(想来是受了主子的数落),一见到宝玉,便收住眼泪说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哪里去了?”玉钏儿不答,只管擦泪。读者读到这里,方才明白贾宝玉今日拜祭的人物就是玉钏儿的姐姐金钏儿,她是被冤枉跳井自杀的。宝玉当然不能在荣国府那口井上祭祀金钏儿屈死的亡魂,即使到荒郊野外祭奠,也不能让制造这起冤案的王夫人知道。宝玉见了洛神塑像流泪了,那是他把金钏儿当成了心中的洛神；他到井台上含泪施礼,流的是悔恨的泪水。他爱金钏儿,却无力保护她不受到专横跋扈的母亲王夫人的伤害。第三十五回里,宝玉“忽见了玉钏儿,便想到他姐姐金钏儿身上,又是伤心,又是惭愧……”明义在《题红楼梦?十二》中写道,“小叶荷羹玉手将,诒他无味要他尝。碗边误落唇红印,便觉新添异样香。”描写了为求得玉钏儿原谅,宝玉哄骗她亲尝贾母托她送来的莲叶羹。
贾宝玉爱大观园所有漂亮的女孩儿,金钏儿即是一个“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贾宝玉不愿结交贾雨村那样热衷功名利禄的官场人物,只想和姐妹们厮守在一起,或说说笑笑,或吟诗作画,或观戏听琴。他看上了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等母亲醒来,张口索要,要她到怡红院来服侍自己。宝玉的多情却让金钏儿做了屈死鬼。父亲贾政因为他与蒋玉菡这样的优伶人物打交道,被忠顺王爷派遣人找上门来；又听了贾环添油加醋的告状,说宝玉奸淫母婢不遂,致使金钏儿跳井,几乎要将宝玉打死。黛玉来怡红院探望遍体鳞伤的宝哥哥,劝诫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回答道:“就为这些人(金钏儿、蒋玉菡)死了,也是情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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