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碗里的暖
◎李晓
进城20多年了,搬了3次家,好多老物件都丢失了,却有一只土碗被我郑重收藏着。
这只裂了口的大土碗,是我进城那年秋天,娘悄悄塞给我怀里的。娘还说:“你进了城,不要忘了是农民的娃,对城里人要客气一点,今后吃饭,还得靠他们。”
娘送给我的那只土碗,我一直没敢用,偶尔望上一眼,想起我跟它一样,在人群中显得木讷迟钝,心里顿觉有暖意袅袅。
30岁那年,娘才对我说:“我送你的那只土碗,是怕你在城里活不下去了,就回来,靠家里还有一亩三分地,也饿不死人。”娘缓缓语气又说,这人啊,一瞎想,往往命就不长。
我在城里,很少挑食。堂伯告诉我,当年,他肚子饿得快掉气时,扒了树皮在铁锅里煮煮就吃,吃了不消化,拉不出来,就撑着肚子爬到树上去大声吼叫。
有一年,我回到乡下,见78岁的堂伯抱着一只大碗,在树下蹲着,吸着鼻涕哧溜哧溜扒饭。堂伯吃饱了饭,扯起草根做牙签掏牙缝里的饭粒,舌头再次卷动,毫不犹豫地吞下,一粒饭也不浪费。寡言的堂伯,他吃饭的样子,让我想起一只鸭,抬头时无精打采,一旦闷在水里便狼吞虎咽吞食。堂伯有次跟我谈心说:“侄儿哦,我这一辈子,有一碗饭吃就够了。”那些年,上了岁数的堂伯还在坚持着种地。他将吃不完的粮食挑到镇上、城里去卖,堂伯蹲在箩筐前吧嗒着抽烟,也不说话,谁愿买就买。
早年,村里的秦瞎子出去乞讨,跪在地上,举着一个破碗。心善的路人同情他,就往他碗里扔点钱。我进城那年,竟碰到了秦瞎子在马路上乞讨,他高举着那只破碗,口中念念有词。我拿起那碗,去馆子里煮了一碗肉汤端回来给秦瞎子吃。秦瞎子长满了皱皮的喉结滚动,他边吃边落泪,口中喃喃:“还是老乡好哟……”我说:“你还是回去吧,回去有饭吃的。”
后来,秦瞎子果然就回去了,靠摸索着种地活了下来。
4年前,一个衣锦还乡的老板在乡间修了气派的大房子,却没人住,空荡荡的房子旁长满了杂草。老板发话说,秦瞎子这人可靠,来给我照看房子吧。晚年的秦瞎子就再次有了一碗饭吃。
我有次回乡,秦瞎子一把抱住我说:“还是你好,劝我回来,我有了一碗饭吃嘛。”我看见,秦瞎子的眉毛发白了,眼窝里的眼睛一直费劲地眨个不停。秦瞎子磨磨蹭蹭地打扫了房子,招待我晚上住在那里。夜里,感觉房子四周风声鹤唳,我原本想写一首乡间抒情诗,却没了兴致,跑到阳台上望寒星闪烁。
我想起村里患侏儒症的谭老三。有一年,绝望之中的谭老三爬上桐树准备上吊自杀。结果,那草绳不结实,上了套的他噗嚓一声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一块红薯地里。这时,饿坏了的谭老三就用手从土里刨了两个红薯出来,啃完红薯,突然仰天大笑,觉得自己刚才的上吊举动实在是荒唐。后来,勤劳的谭矮子成了乡里的种粮大户。
还有断了两条腿的罗三宝,他21岁那年去采草药时从山崖摔了下去。最绝望时,他爬着去乌龟包山崖,想滚下去,一死了之。乡里唱丧歌的张二毛正巧路过,一把拉住他:“兄弟啊,只要活着,就有你的一口饭吃。”罗三宝就这样活了下来。如今,他在城里开了一家修理店。有一次我去他店里修高压锅,看见他端着碗吃饭,白生生的大米在我眼前浮动。想起稻浪滚滚的稻田里,一粒粒大米,就那样归依到一只一只碗里,养活着大地上一个一个的人,其中也包括自食其力的罗三宝。村头山包有几座土坟,埋着那些年里几位自杀的农人,他们大多是在绝境中以为天要塌下来,活不下去了。还有一些患了重病的人早早地就死去了,也大都是被想象出来的恐惧先吓死了。
有一年,我在城里写文章觉得文思枯竭,面对文字汹涌而来又绝尘而去,我抓扯着头发,自己跟自己发火,自己跟自己掰手腕,闹得内分泌失调,夜夜失眠。娘来看我,明白情况后,丢下一句话就走了:“非要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活得下去?”
我听了娘的话,整整两年,没给报刊写一个字,依然活了下来,面色红润,不再失眠。娘说得好啊,她说,一个人来到这世上,只要肯活下去,都有一碗饭吃的。
乡下老娘送我的土碗里,盛满了粒粒皆辛苦的饭粒,也闪耀着朴素的生命哲学。(摘自《中国城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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