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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的N个版本

安庆晚报 2018-12-28 09:47 大字
肖遥

小时候,自从会走路,阿霜就跟爸妈去散步,晚饭后,从家里出发,下坡沿着厂后面一路走到灯光球场,还是小孩子的阿霜摘花捡草,爸妈聊他们的天。光这条路根据季节不同就有三种走法:冬天的时候走大路,大路两边是摇曳的芦苇,在黄昏的光线里闪着银光;春天可以穿过竹林子走山路,一路上有桃花梨花杏花还有蔷薇花,依次盛放;夏天沿着小河沟走,赤脚拎着凉鞋,沿河而上,去的时候迎着火烧云,回来的时候沐着星光。他们闲话的内容什么都有:春天的花,夏天水里的鱼虾,灯光球场的蛐蛐,孩子们捉了回家喂鸡,鸡吃了虫子,叫声都格外响亮……

自己有了孩子后,阿霜才想起来,那种她和父母各不相扰,其乐融融的散步,应该是被她的记忆PS过的,现实还有另一个版本:小阿霜每次跟着到灯光球场散步,走不了几步就嫌黑、嫌累、嫌渴,吵着要回家睡觉,回家灯一亮又精神了,又闹着玩这玩那……整得爸妈起了嫌弃之心,真不想带这个熊孩子出门了。

有一天,爸爸说今天不散步,让妈妈哄你睡觉,4岁的阿霜觉得这事蹊跷,但还是撑不住睡着了,半小时后醒来,家里空无一人,她被空荡荡的屋子吓哭了,哭完还是得想办法,她决定沿着大路去灯光球场找爸妈,她穿着睡觉的小背心就出了门,天已经麻麻黑,总觉得在某个黑暗的拐角里蹲着个鬼,她撒腿就跑,感觉背后的鬼一路跟着,阿霜跑呀跑,紧张地连哭都顾不上了,直到被一连串爆炸样的狗叫声惊得站住,见到一条黄狗站在她面前,阿霜哭出声来,说不清是被吓的还是喜极而泣,毕竟空屋子和鬼都是完全没法沟通的,狗是可以沟通的,阿霜哇哇哭着跟狗诉说,狗虽然还在叫,声音却没那么激愤了。阿霜跟黄狗道别,继续走,终于在路上遇到了散步回来的爸妈。

后来家里调回城市,一家人保持着在晚饭后找地方散步的习惯,幸运的是,爸妈所在的新厂在郊区,厂子后面有几个人工湖泊,湖边是笔直的白杨树,夏天的湖边就是“荷塘月色”,冬天的湖面结了冰,爸爸会拿石头扔,看结了多厚了。阿霜记得小时候并不那么需要旅游,不像如今,隔三差五心里就很焦虑,想跑到山水之间放放风、透透气。小时候,散步就是一种小型的旅游,无论是在老厂里看花花草草,捉鱼逗鸟,还是在新厂附近看四季变换的湖畔,都对人的情感是一种莫大的滋润。散步之间,风景早已不单纯是风景,是一家人的聊天记录、情感背书。

大学毕业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有位男生跟阿霜说,还记得吗?有一次咱俩在操场上散步,月亮太亮了,亮得能在月光下看书……说得阿霜很不好意思,她记得的版本是,他好像更喜欢跑步,鞋袜雪白,手腕上还佩戴着计步器,跑得坚韧不拔,满头大汗,好像跑了一辈子都没有停下来过。这位男生后来成了阿霜的老公,他依然热衷于守时、提速,偏执于寻找各种上升的捷径,抓住一切可以晋升的机会。他的口头禅是“这是我的关键时刻”。他升职后应酬太多,连在家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偶尔来接阿霜下班,一接到电话就像卸货样把她扔在地铁站,招呼一声“还有应酬”,便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如果说记忆是水,能够过滤和稀释掉现实中的很多龌龊和斑驳,那现实就是盐,日复一日的琐事终于会把一个人腌成另一个人。做了老婆的阿霜习惯了开车的老公在路上诅咒所有挡在前面的人和车;当了妈妈的阿霜习惯了认为任孩子睡过点儿了是件难以饶恕的事儿;职场上的阿霜习惯了公司里对于时间和效率近乎苛刻和呆板的要求。至于慢慢地、随心所欲地在田间地头散步,阿霜早就不奢望了。

不知什么时候,散步这件事又流行起来了,阿霜的姐姐、老公、上司、同事、朋友们都天天在微信朋友圈里盘点自己今天走了多少步,排名第几,有多少人点赞。而对阿霜来说,这种散步和记忆中的轻松、温暖无关,它和当下的一切事物一样被数字化,食物代表卡路里,和色香味无关;相亲讲的是各种“条件”,跟感情无关;一天走一万步以上,预示着好精力、好身材,它们都成为一种资源,可以用来兑换其它资源。当走路也被量化时,就与闲散和诗意没有关系了。

阿霜经常在想,什么时候能像爸妈那样单纯地散散步呢?步伐一致地慢慢走,一起徜徉在湖边、树下、花间、月下……不计算消耗了多少卡路里,不纠结减肥呀塑型呀什么的,一边走一边跟身边的人说些很闲很闲的话:“看啊,火烧云!”“哦,是呀,东边的云韶过了西边,明天就下雨,西边的云韶过了东边,就下不来雨……”尽管这些话无关痛痒、仿佛没有什么意义。

有天早上阿霜睡过了。小时候,知道要迟到了也是件特别惊恐的事儿,阿霜的姐姐反应更激烈,她的情绪常常会被姐姐的大哭大闹淹没,看着她指责钟表、闹铃、早餐、抱怨父母,骂自己和弟弟……相比较怕老师,阿霜应该更怕她姐姐的歇斯底里。

这个早晨,因为错过了叫小孩起床,阿霜不得不帮着小孩计算什么时间进教室比较不丢脸,怎样在上操时间悄悄溜进去,如何绕过操场做操的同学,如何避免在哪个拐角遭遇老师,万一碰见老师要说的迟到理由……送孩子回来的路上,阿霜抄一条近路去上班,那是一个很久没有动工的工地,几只狗窜出来冲她愤怒地汪汪,阿霜竟然能认出来它们三个就是去年春天在小区院子里的流浪狗,那会儿它们还都挺小,挺怂的,见了人就远远地跟着,希望你能给他扔个啥吃的,现在这几个长大了也长本事了,叫唤起来理直气壮的,对她闯进了它们的领地不依不饶,阿霜又好气又好笑,听说见到恶狗就弯腰,装作捡石头,她一弯腰,冲在前面的两个大黄狗夹着尾巴跑回去了,最小的那个白狗很倔强,寸步不让,虽然不往前欺了,但也勇敢地决不后退。

阿霜选择绕道而行,过十字路口时,前面的女人体态庞大,总是挡住视线,她的蕾丝边小裙在眼前荡漾,黑丝底下的肉色——不知是肉还是肉色秋裤,呼之欲出。她的正面是那种努力挣扎着要让自己变好看些的大婶——给每个遇到的人都说:“咱女人就是要对自己好,对谁好都没有用!”到达地铁站已经不早了,地铁上人特别多,挤在身后的刚好就是那个体态庞大的女人,她很着急,发出各种叹息、呢喃、数落,抱怨,这个时刻要是谁不小心碰着她,可就倒霉了,她说不定会把怨气全部倾倒到那个人身上,而距离她最近的那个人,就是阿霜。阿霜忽然就像回到多年前,变成了那个被坏情绪吓到了的小孩,为了不给她倾泄负能量的借口,她决定在下一站就下车,大不了今天迟到,也不能给别人找茬的机会。

既然想好了给自己一次迟到的机会,不如步行好了。陌上花开,阿霜沿护城河缓缓前行,暂时远离火气和焦虑,苍白和平庸,真想一直这样平静地走,一直走下去……

在莫迪亚诺的小说《地平线》里,主人公博斯曼斯邂逅了一个女孩,女孩告诉他自己住着“94街区25号”,女孩很遗憾没带纸笔,博斯曼斯叫她放心,说自己决不会忘记那些大楼所在的街名和门牌号,他用这种方式对抗大城市的冷漠和千篇一律。

希望每个不情愿被这个世界格式化的人,都有跟倾轧自己的生活对峙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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