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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子的情结

渭南日报 2018-09-21 00:00 大字

王孝文

最近,国家郑重宣布:从2018年起,每年农历的秋分为“中国农民丰收节”。春华秋实,这个时机选的很恰当,反映了广大农民的心声。这个惠及亿万农民,表明国家对农业高度重视的决议,立即勾起了我对早已逝去的家乡糜子的情结。这个情结使人更觉得这个日子的确立更有特殊的历史意义。

千百年来,直至新中国建立、农业合作化之后,糜子都是家乡白水农村秋季的主要粮食作物,至少占秋季作物的百分之七八十,其分量仅次于夏收的小麦。所以我理解,春华秋实,大半是指的糜子,至少在我的家乡是如此。所以秋分之后的秋收,对家乡人讲,就是收糜子的季节。那时苞谷、高粱、红苕等农作物在家乡很鲜见,有的在田间埝头地头,作为点缀,供孩子赏鲜。农民称之为邪庄稼。谷子也少,因为谷子的田间管理难度大,费劳力,耗墒土。种一料谷子,影响一料麦,农民很不喜欢多种。但由于谷子的特殊需求,农民仍然离不开,谷子碾的小米熬的稀饭是家常便饭,又是上等的营养品,很好喝。谷秆又是骡马最喜的饲草。所以,穷家小户还是在小田地里种一点,至于豆类,则因产量低,收获晚,耗墒费地,种的就更少了。

糜子与谷子同类,属草本作物,古代还有几个雅名,叫黍、禾、稷,列五谷之一。农业合作化前,我曾随父亲种过几年庄稼,对糜子有些了解,也很有些感情。

糜子生长期短,耐旱、耐瘠薄,是家乡这个半干旱地区的主要产品。糜子好种好管,麦收后,借雨借墒,抢时下种。只要捉住苗,就有百分之六七十的收成。糜子好管理,只需要多锄几次,保证就会丰收。这锄头很神奇,老人讲锄头上有水有火,能除草,能松土,能保墒,能避涝。地过湿了,锄一次,就去一些水分,糜子好透气,好扎根,好生长;天旱了,锄一次,就保一次墒,就能保几分收成。因此,农民很重视锄地。老人常说,麦在于种,就是讲麦子要种好,秋在于锄。尤其在炎暑干旱时节,在使用牲口耕地的空当,光着身子,淌着汗,顶上一顶旧草帽,肩上一块擦汗毛巾,辛苦下地,认认真真地锄。古人讲“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种情景,我见得多了,也实践得多了。糜子的关键是要下种及时,秋抢一时,早种早发苗。误了时辰,就影响了产量。所以麦一上场,农民顾不上碾打,连夜抢施肥,抢种糜子,只要抓住了苗,就抓住了秋季丰收的钥匙。

秋分过后,渐入秋季收获时期,人称三秋:秋收、秋管、秋播。其中主要是秋收,即糜子的收获。家乡有一句农谚:“麦黄、糜黄,秀女下床”,这就是秋收的紧迫性,不亚于炎夏龙口夺食的收麦。

糜子熟了,虽不像收麦那么紧张,但也马虎不得。家乡气候特殊,夏季干旱,秋季却多连阴雨,糜子易出芽,淋了雨,就损失殆尽,谁家都失不起。糜子口松,秋季多风,收得不及时,易于脱落,造成损失。再者进入深秋,野兽出没,百鸟觅食,稍不留神,就成了无粒的秃穗,成熟的庄稼就会被野兽糟蹋,被鸟虫吃掉。更不用说,还有好些拾荒者,靠拾秋储备越冬的食物。还有一点,糜子地是庄稼人轮作简作的主要方式,好些人家地亩少,收了糜子,还要种麦、种豆,有的在糜子成长时就种上油菜籽。如果不及时收割,就会影响半年的收入,这可是损失不起的大事。因此,家家对糜子的收获都抓得很紧。

讲到这里,我想起儿时大人对成熟糜子的爱惜和保护,像爱惜孩子一样,想尽了千方百计。那时我年龄小,每到糜子成熟季节,大人便指派孩子到地里去赶麻雀,赶猪、羊。于是我便拿上些糜子馍,提些水,巡回在糜子地里,除非吃饭,是不允许回家的。为了吓唬鸟儿,还在地里做些干草人,装模作样,戴上破草帽,手拿一假鞭子,秋风一吹,真的随风摇摆,鞭子挥来舞去,像模像样在赶麻雀。麻雀也真的被吓住了,来得少了。不过遇上风平浪静,聪明的鸟儿仍似能看破机关,几经探视,仍放胆就食,这就增加了赶麻雀孩子的负担。

糜子的历史十分悠久,几千年前的文字都有记载。漫长的历史,人们培育出了庞杂的糜子家族,有软糜子,有硬糜子,软糜子可蒸甜饭,做甑糕,硬糜子宜磨面粉,蒸糜子馒头,打糜面搅团。从颜色讲,有红的、黄的、黑的、麻麻色的。颗粒饱满,油光发亮,光滑细溜,一掏,全像水一样,从手缝漏泄下去。夏天用糜子装枕头,凉生生的,有利于防热降温。有的人家,选种不纯,于是出现了五颜六色的麻糜。不光颜色不纯,连软硬都难分,于是人们称叫麻糜,后衍化到把农村那些胡搅蛮缠的妇女,也称作麻糜。

糜子的生长特点,好种好管,好收。种过糜子的地,有利于小麦生长,有利于倒茬,有利于一年收两料。而糜子收割后,最好种豌豆,来年保证豌豆丰收。而豌豆丰收之后,又是来年种麦的优质土壤,一定能保证小麦丰收。这是农民多年的经验,所以家家都喜欢种糜子。

糜子除了食用外,还能酿酒,熬糖、制醋,做各种各样的甜食。同时糜子也是牲口、猪羊的好饲料。每年农历腊月二十三,一家人送灶爷升天的麻糖,就是用糜子糖制的。老人说,这还真管用,灶爷吃了糖,嘴甜了,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来年能保一家人的吉祥福宁。有人说,糜子的营养价值很高,能养胃健胃,能补气益气。但糜子馍吃起来远不如麦面馍香,可穷苦的农民,硬是放着麦子吃糜子。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儿时一年四季吃糜子馍。为什么大人喜欢做糜子馍充饥,又好哄孩子吃?其实这是一个过日子的好账。那时小麦价远高于糜子,一斤小麦价可比秋粮六七斤,家里没零钱用了,粜一斗小麦,能顶上八九斗糜子。而八九斗糜子,自己吃则至少能顶三四斗麦,这么一算,显然吃糜子就划算得多。特别对那些会过日子的农民,想买地,买牲口,想盖房给儿娶媳妇的人家更是舍不得吃麦子。除非过年过节,来客招待,平时麦面白馍是十分稀罕之物。人们把吃白面馍当成是最奢侈的生活期望,巴不得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积极踊跃去行门户当相辅,除了礼尚往来之外,更在乎能心安理得地混上一顿白蒸馍。小伙子和年老人开玩笑,常说啥时能吃你老人家的白馍,这指的是老人的过寿或后事。大人们则常说,谁家小子或姑娘的白馍快要蒸熟了,这就意味着小伙子快娶媳妇或女子快出嫁了。

我家世代为农,父亲更是一个务农高手,他不光精通样样农活,而且会看天看地种庄稼,会轮作或简作,所以在相同的田地里,我家的产量总比别人家高出许多。新中国成立之初,父亲还被评为县上劳模,家里自然不缺粮食,更不缺麦。常常把小麦囤满满的,但一家人仍然舍不得吃麦子,吃白馍。几乎一年四季,都是糜子馍糜子面。父亲犹喜带头吃,还不断讲糜面馍好吃、香甜。尤其热烤后的糜面馍,老人家更喜欢,吃得津津有味。

母亲是一位治家能手,是一个有名的贤内助。她十分理解父亲勤俭持家的良苦用心,事事相扶,处处配合。特别是在吃糜子,省小麦,母亲更想尽千方百计,把糜子面做得花样多,又可口,使全家人在节俭的氛围中,祥和愉快,其乐融融。单纯的糜面馍,瓷硬,冷吃伤牙伤胃,口里发酸,小便涩痛不畅。我那时到外边干活,就常拿几个冷糜子馍,天热还可,天冷了,馍用砖都砸不开,一啃一道白牙印,勉强充饥,谈不上可口。对此,母亲想了不少办法,常用糜子面炒成炒面,再和些软柿子,好吃得多了。有时用软糜子米做甜饭,做甑糕,更是美味香飘,不仅自己吃,还拿来款待客人。冬天,用烘软的柿子汁和面,蒸成糜面柿子馍,吃起来酥、甜。最常用的办法是用豆子作馅,包成豆馅糜面馍,这豆馅可是孩子们最爱吃的食品。我那时上学常带几个做零食,馋得好些同学拿白馍换。母亲豆馅馍蒸得好,我也成了班上的小名人,父亲对豆馅馍更是情有独钟,他牙齿不好,喜欢把豆馅馍烤软,然后一口一口品尝,再配上些热米汤、温豆水之类的稀饭,更是香甜无比。父亲常对儿女讲:能吃到这个就是幸福日子。廉价的糜子,不仅供口粮,而且支撑起一家的作坊营生,养猪、养羊、养鸡,还拿来熬糖、碾米、酿酒、酿醋,为家庭经济的发展增添了不少的便利,糜子也成家乡农民心中一个重要资源。

父母靠这样的计划、节俭,取得了很大的创业成果,我家不仅度过了土匪的劫杀、抗日的战乱、几度灾荒,而且建了几处新宅,盖了不少新房,增购了不少田地。还为几位叔父、几位姑母及七个儿女完成了婚嫁大事。以致新中国成立之初,我家麦子已积蓄了50多石,统购统销时,全部奉献给了国家建设。

糜子的种植一代接一代,不知在家乡已延续了多少年。我的印象,合作社后依然如此,但在大跃进之后,特别是三年困难岁月,种糜子的习俗受到冲击。大概是三年困难之后,那时粮食紧张,口粮奇缺,种糜子,产量上不去,循环慢。党和政府为了解决饥饿,大量推广种苞谷、种红苕等高产作物。特别是大面积的红苕栽培,对缓解人民饥饿,挽救人民生命起了很大作用,作为低产作物的糜子,逐渐被冷落了。今天,家乡又成了苹果之乡。人们种麦子都嫌不划算,作为远逊小麦的糜子永远靠边站了。现在的家乡农田已不见了糜子的影子,很多年轻人几乎不知道糜子为何物,然而以糜子馍为主食的那些过往的光景,仍深深留在我年轻时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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