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自从容
在艰难的人生中一刻不停地冲锋陷阵，逼迫自己如斯而为，是不明智；怂恿别人如斯而为，是不人道。一张一弛才是道。所以，“但使常得无事”，顶不济也要得一刻之闲暇，逸养身心。
最近有朋友说起中药材的种植，竟然吃了一惊。比如种三七要有五年的轮作周期，也就说，一块地种了一茬后要让地闲上五六年，才能继续种植。这个闲字，闲出的土地成本让人生怕。
从种三七的“闲”，悟出好东西的来之不易，换句话说，或许闲也是生产力，或许也只有闲才能养出好东西。譬如所谓的闲花野草，闲长在野地里的时候，总是生趣盎然，一动心，想要驯化进室内，生命力总会大打折扣。我养过一些花草，多以死亡收场，大家说我暴殄天物。想想，怕也是闲工夫没有到家。
闲，总的意思，白话一下，就是无事，就是没事做或者想不做就不做。短时间的空闲就是闲暇。闲暇是指生活工作之外剩余的时间，时间的边角余料。这个人人都可以有。偷得浮生半日闲，再忙的人也是可以闲暇的，只要你愿意有，哪怕是偷。
写了《浮生六记》的沈复和写《闲情偶寄》的李渔，是我印象深刻的两个闲人。沈复教人植碗中莲，“以老莲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年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捣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叶缩如碗口，亭亭可爱”，闲心昭彰，简直闲得来心都停摆了。李渔煮饭，“尝授意小妇，预设花露一盏，候饭之初熟而浇之，浇过稍闲，拌匀而后入碗……”这些庖厨之事都能置喙，没点闲工夫怎做得来？吃惊的是，此两老都非有钱人，甚至温饱都成问题，用现在的话说，生活全是苟且，却能如此闲情如水，闲出“诗和远方”，要不是有点“二”，就真是修持已得般若。
闲的另一层意思是安静，清静。安闲，悠闲，闲逸，闲适……闲字，门中一木，门甫开，木在眼，一树独立于空阔处，倒是颇有意境，静穆、安适，有一股道家味道。“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闲，活画出这样的状态。闲云的闲，用词真好，深得云的神采，用笔节俭，却形神兼备，用柔曼、缥缈形容，都只见形不见神。“人闲桂花落”的闲也好。人不闲得入骨入髓、安静得心无涟漪，是听不见桂花落下的，和悠然见南山有得一比。有些熟视到无睹的人情物事，在你真正闲下来静下来时会突然出现会于心中，让你惊喜得心惊肉跳：哎呀这么美。佩服诗经《七月》的作者，“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他居然听到了蚱蜢弹腿莎鸡振翅的声音。
闲也可以有空虚的意思，心没有着落。“闲愁最苦”，“试问闲愁都几许”，都是说人的空虚，空虚自然无聊，就是那种“静止的身体和空洞的头脑面面相觑时的状态”。周作人曾经发过一段感叹，“小时候读《鵩鸟赋》，‘庚子日斜兮鵩鸟集合，止于坐隅兮貌甚闲暇’，心里觉得稀罕，这怪鸟态度真怪。后来过了多少年，才明白过来，闲适原来是忧郁的东西”。孔子也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看来闲不仅忧郁，而且痛苦，闲得蛋疼——当然此句或是佛头着粪唐突圣人了。关键孔子的话还有个尾巴，“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打打麻将吧，也要好一点。我辈俗人喜欢如此曲解，一笑。
闲还有一层意思，即“不正经的”。比如闲书，闲趣。李渔说，近来人们“畏闻庄论，喜读闲书”，不单他那个时代，好像自古迄今的人都有此嗜好。所谓“庄论”，大多板起面孔教训人，要洗白你的大脑的愿望，张牙舞爪地杵在那儿，总有一丝阴谋气。再说，闲书好耍，用现在的话说，有可读性。音乐一如书，魏文侯听音乐就很困惑，“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听高山流水打瞌睡，听巴人下里来精神，就好像我们现在听咏叹调和流行歌曲的感受。
中国的主流哲学儒学太强调硬朗，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这话用在做事上，也没什么不好。但关照到人生的全过程，则或可两说。“刚猛无俦”是常识，“至刚易碎”也是常识。同样是常识，却厚此薄彼，单纯强调某一个方面，就是反常识了。反常识大多要扯拐。
中国哲学也不是一直都这样。《淮南子》载，“古之时，万民猖狂，不知东西，含脯而游，鼓腹而熙……”多闲适美好的画卷。即使是孔子，也不主张就止做个劳模，“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听别人说起春游就口水哔啵。印象最深的是寇准，“性情豪侈，每宴会宾客，常常张灯结彩，大事铺张，尤其喜好‘柘枝舞’”，而且亲踏舞池、每舞必通宵达旦，活脱脱一个耍哥。自从宋儒出现后哲学频现病态，“固执一理，不揆事实之厉害”。“存天理，灭人欲”，灭的其中一欲，即是人对 “闲工夫”的要求。
在艰难的人生中一刻不停地冲锋陷阵，逼迫自己如斯而为，是不明智；怂恿别人如斯而为，是不人道。一张一弛才是道。所以，“但使常得无事”，顶不济也要得一刻之闲暇，逸养身心。以前生产队时照例有烧烟时间，现在的会议有茶歇时间，抽口烟喝口水缓口气。又如曹丕“和风扇物，草浅兽肥，见猎心喜”，在人事场中算计得累了，权且做点不动脑的事。
儒家修齐治平，或可分为两件事，一是修，向内用力，所谓内圣；二是齐治平，向外做功，所谓外王。这两件事，都和闲扯得上关系。
先说修身那档子事。理学“格物致知”“一事不知儒者之耻”的葵花宝典累死个人。不过程颢这说法我也喜欢，“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尤其是心学的陆九渊，“内无所累，外无所累，自然自在，才有一些子意，便沉重了”。读到这些话，好像请人抓痒终于找对了地方一样阵阵狂喜，原来我辈懒人的人生，竟然还有人提供理论依据。也别管它是不是曲解，毕竟先有闲方能趋静境。当然心学也不轻松，这些人有真功夫。道家也不轻松，要臻进庄子的“逍遥游”，前提是要做到佛家“身在红尘外”。我辈未得患得已得患失，打死都闲不下来静不进去。
再说第二件，治大国如烹小鲜，当是一种闲治，小鱼小虾经不得折腾，何妨闲治、懒作，商君治秦荆公治宋，即是明鉴。此中道理类似栽花养鱼，据说，不少的花是被浇死的，不少的鱼是被撑死的。谈及治理，有人说，儒家解决“做什么”，是主义的政治；道家解决“怎么做”，是方法的政治。儒家的主义加道家的方法、也就是把干与闲结合才成就一个成功的政治家。此说良有已矣。“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那类人，如果还是一个身居高位的官，那就得当心他了。
还想到和闲有关的几个词。闲话大家都讨厌， 因为闲话大多藏着损人的祸心或者带来“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后果。所以，曾国藩说，欲去骄字，以不轻非笑人为第一义，换言之，少说别人的闲话。帮闲也是不好的，鲁迅说帮闲大多即“帮凶”，帮的背后，伸着一只功利的手，比诸蹴鞠的高俅烹子以进的易牙。 “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不急于评价一个官吏，等等看，闲谈往往更逼近真理。
大抵闲人可两。一是心闲，心中不生尘垢不着块垒，才会闲气氤氲出逸气，逸气发酵成仙气；二是身闲心却不闲。身体静止，心里却爬满了欲望的草，此是伪“闲”人。
闲或许也有格调之分，出于清雅，则如娟静少女，里外俱美；失之艳俗，则如“田舍儿作绮语”，面目可憎。
上夜班的时候可以晚起，只要愿意，就可以“睡觉东窗日已红”。一觉醒来，头不梳脸不洗，泡杯茶，点支烟，裸走阳台，看阳光在大地上有一沓没一沓地作画，看小草无聊自矜其花，看风撕扯云一绺一绺……恍然间，世界全都和我无关；又恍然间，狗日的世界，全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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