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妇幼保健院2个月4患者术后感染 市卫计委派专家组调查
至少从7月18日到21日四天，无锡市妇幼保健院妇科大楼暂时关闭，有专人看守，问及原因，“正在装潢”。本文图片 澎湃新闻记者 陈卓 图
出生30天了，小范琳还没怎么见过妈妈——生产12天后，妈妈范琳便因感染性休克被送入重症监护室抢救，至今没有清醒。
她生产的医院，无锡市妇幼保健院，一位副院长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介绍，28岁的范琳是因“产后抵抗力下降”，“条件致病菌导致的感染”。这种“咽峡炎链球菌”，本身存在于人体，但在抵抗力下降后，“会由原本不致病变为致病菌”。
这或许是一次“正常”的感染，直到更多类似病例近期在该院出现。
经澎湃新闻记者多方调查核实，2018年5月至今，两个月内，至少有4名患者在无锡市妇幼保健院接受手术后发生了感染，其中2位是产妇，另2位分别来自妇科、计划生育科。
无锡市妇幼保健院似乎对这些感染有所反应：先是妇科大楼手术室三楼连续几日“关闭”，接着产科、计划生育科开始消毒杀菌。一系列动作，引起了医院内部的议论和种种猜测。
对此，7月26日，无锡市妇幼保健院一位分管副院长向澎湃新闻记者明确表示，除患者田逍——接受妇科手术后死亡的患者“确属院内感染”，其他三位患者，均非院内感染，且院方未在这些病例当中找到共同因素。院方认为，这些病例，也非手术器械等未消毒干净导致。
7月26日，无锡市卫计委医政医管处负责人李明钢对澎湃新闻记者表示，“仅1例院感”是院方自查的结论，但无锡市卫计委目前仍在调查，尚不能排除发生多例 “院内感染”的嫌疑。
“不排除医院会少报、漏报感染案例，从而影响到专家对（院感）爆发与否的判断。”李明钢对澎湃新闻称，专家组将全面核查这一阶段的每一份病例。
范琳，脓块的细菌培养结果为咽峡炎链球菌。
“产后抵抗力下降，条件致病菌导致感染”
7月19日下午6点过，澎湃新闻记者赶到无锡市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时，范琳的爸爸妈妈、丈夫都在病房外守着。这是范琳转到ICU的第7天。
透过重症监护室的玻璃门，钱宇江看到妻子神态安静，虽有人工心肺机器——CMO（体外膜肺氧合）提供呼吸循环支持，但这几天“情况越来越不好了，昨天肾脏开始恶化，今天皮肤出现血泡，浮肿”。
钱宇江说，医生告诉他，范琳的心脏也许会慢慢恢复（跳动），但即便醒过来，也可能因为大脑缺氧太久，成为“植物人”。
范琳的妈妈已经说不出话来，她不愿回忆女儿的病情，只拿着一个小垫子坐地上，正对着重症监护室紧闭的大门，不停祷告“范琳挺住，范琳挺住……”
尽管十多天前范琳出现过心脏骤停，瞳孔放大，但范妈妈却觉得，只要医生还未宣布死亡，女儿或许还有救。
范琳去年结婚后，于今年6月27日顺产，生下小范琳，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由于耻骨分离，范琳生产时受了不少疼痛，4天后出院在家，腹痛一直持续。
7月10日，因腹痛难忍，范琳来到无锡市妇幼保健院B超检查，在盆腔处第一次发现一大包块，直径大于10厘米。
根据病历，医生认为包块有脓肿可能，后来证明是右卵巢性包块伴右侧输卵管积脓，挂了2天盐水后，7月11日晚，医院决定实施腹腔镜下检查术。
钱宇江说，那是妻子范琳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 7月11日当天，无锡市妇幼保健院麻醉术前访视记录显示，在意识、瞳孔一栏，麻醉师勾划了“清醒”，“正常”。
手术持续了一个半小时。其间，钱宇江签了几次知情同意书。当晚，无锡市妇幼院下达病危通知书，次日凌晨3点，范琳转入无锡市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抢救。昏迷至今。
两个月内至少出现4例感染
无锡市妇幼保健院的出院记录显示，由无锡市妇幼转院到无锡市人民医院ICU（重症监护室）时，范琳的诊断结果为感染性休克、右输卵管卵巢脓肿、盆腔粘连、贫血。
7月11日手术当晚，无锡市妇幼保健院取脓液检验，细菌培养结果是，咽峡炎链球菌。这是一种存在于人类口腔和胃肠道的正常菌群，有引起脓肿和全身感染的能力。
十几天内，另一位产妇在无锡市妇幼保健院生产之后，也发生感染，并引起肺栓塞。不过，与范琳不同，这位产妇感染细菌为大肠埃希氏菌。
除了产科以外，妇科的田逍、计划生育科的王笛（化名），均在无锡市妇幼保健院接受手术后发生感染，且出现了发热、疼痛等相同症状。
50多岁的王笛在7月11日做完取环手术后不久，开始发烧。医院在之后的救治中将其子宫切除，如今仍在无锡市妇幼保健院住院治疗。
澎湃新闻记者看到，原本是2人一间的病房，医院仅安排了王笛一名患者。
王笛说，她并不清楚自己感染了什么细菌，“医院取标本检测了，但跟我们说没有细菌。”由于还在医院住院，她不愿将此事声张，也未复印病历。
田逍全血的细菌培养结果是产气荚膜杆菌。
30岁的田逍被诊断为CIN2级，宫颈浸润癌的癌前期病变。在接受宫腔镜下宫颈病变电切术26天后死亡，死因为“脓毒性休克”。无锡市妇幼保健院在其手术后第6天，取全血标本检测，细菌培养结果是：产气荚膜杆菌。
田逍家属没有想到，一个医生口中的“小手术”，竟会造成生离死别。双方如今正在走法律程序。
从病历上来看，这场手术似乎进行顺利。
手术记录显示，手术仅持续了25分钟，“手术经过顺利，术中生命体征安稳，术后安返”。田逍原本应于5月21日出院。但厄运却在手术后4天降临，5月19日田逍开始发烧，并出现反复，21日时体温已烧到39.5度。二十几个小时后，田逍突发高烧，无锡市妇幼抢救到当晚7点半，之后转院至两百米开外的无锡市第二人民医院。无锡二院随后下达病危通知书表明，田逍系感染性休克，DIC（消耗性凝血病），脑干出血，消化道出血等。
对于那天的抢救，家属质疑医院对病情的危重程度毫无察觉。因为抢救当时，无锡市妇幼保健院根本没有告知是“感染性休克”，也没有与他们家属沟通过。
但家属在现存病历里，发现了3份5月22日手术时的医患沟通记录，上面均没有患者或患者家属的签名，仅有医师签名。其中2张沟通记录内容完全一致，仅医师签名位置不同。
正是在这三张记录里，无锡市妇幼说明了田逍当时病情的“严重性”：患者下午3点在此突发高热，考虑感染性休克，DIC前期，宫腔镜术后，上呼吸道感染，“有危及生命可能”。
对此，医院的回应是，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无锡市卫计委则表示，医院可以在抢救后6小时内完善病历。
医院：仅田逍一例系院内感染
有知情医生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近期，无锡市妇幼保健院内部议论纷纷。有医生说，手术感染患者可能至少五六人，还有医生甚至表示比这个数字还要多。但澎湃新闻记者未能找到更多的患者予以核实。
澎湃新闻记者向无锡市妇幼保健院采访时，医院要求记者先行提供已掌握的4个病例，再来分别回答，原因是“感染在妇科患者里面比较普遍”， ”20%左右的妇科门诊病人都是因为炎症”。
上述患者家属告诉记者，院方对病情问题几乎不回应，他们至今不清楚家人的感染的原因。记者采访发现，上述4例患者及家属之间彼此不认识，并不知道对方也发生了感染的情况。
田逍家属好几次向院方询问。家属方称院方直接跳过感染原因，只谈赔偿。
7月23日，范琳家属约院方沟通，“同之前相比，医院的态度陡然发生转变，不赔偿，要么调解，要么走法律程序。”
王笛也说，“医院取标本检测了，但跟我们说没有细菌。”
上述说法遭到院方否认，“医生肯定已经告知了病人”感染了什么细菌。
7月26日，该院一位分管副院长向记者确认，上述四例，仅田逍为院感，其他3例均非院感。判断依据是，从病史、病理过程，从实验室检查结果讨论得出。
她介绍，院感是入院后48小时和出院后48小时发生的感染，由于田逍手术前并未感染，手术后一直在医院，所以确定是医院获得性感染。而另外3个患者，住院时并无发热症状，且相关病历无法证明是在出院后48小时内出现发热，因此判定并非院感。
院方称，唯一的院感患者，田逍的感染原因是“术后抵抗力下降，条件致病菌导致感染”。
院方称，范琳同田逍一样，也是“产后抵抗力下降，条件致病菌导致的感染”。医院的这名副院长说，这种咽峡炎链球菌一旦发病，“短时间内病情非常凶险”。至于时间多短，她表示这是她从业三十多年来遇到的第一例该细菌感染。另外两位则是术前便有“潜在的感染因素，而手术触发了感染”。
“这是院方自查的结论。我们派出的专家组目前仍在调查，尚不能排除发生其他3例院内感染的嫌疑。”无锡市卫计委李明钢向澎湃新闻表示。
据这位负责人介绍，7月中旬，无锡市卫计委获知2名产妇发生感染后，已派专家组前往核查。目前判断，这次医院感染事件不是“爆发”，而是散发的。所谓“散发”，是医院住院病人中一般发病率水平，“医学上肯定有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所以，从宏观上，国家要求将院感发生率控制在3%左右，我们就认为医院院感质控是到位的”。
区别于散发的“一般性”，院感“爆发”是同一个菌种在同一个手术室或者病区短时间内发生3例以上感染病例的现象。“院感爆发，意味着该院院感质控存在问题，会让医院整改，甚至停止手术”，“而这些案例涉及三个菌种，且来自三个科室”。
澎湃新闻记者采访时，无锡市卫计委表示仅知晓3个感染病例，另外一例（王笛），由于并非是孕产妇，且没有造成死亡，因此院内未上报。
“不排除医院会少报、漏报感染案例的情况，进而会影响到专家对院感爆发与否的判断。”无锡市卫计委相关负责人对澎湃新闻表示，专家组将全面核查这一阶段的每一份病例。
“比如，孕妇顺产生孩子，用了抗生素，用的时间比较长，那么，医院需要给我一个解释。”该负责人说。
消毒不干净导致？
在前几天，据无锡市妇幼保健院一些医生表示，医院内部展开调查时，有医生猜测可能是手术器械或用品消毒不干净所致，“否则怎么会多个科室先后都出现感染？”
有院内医生透露，“消毒供应室负责对全院的器材和物品进行严密消毒，但该院的消毒供应室却是临时的，空间不够，连消毒锅都只能放下一个。”
据介绍，该院的消毒供应间原本位于爱婴病房大楼负一楼，自从今年年初大楼启动改造，负一楼的消毒供应间便搬到了现在所在的位置。
医院的临时消毒供应室，年初由于大楼改建，暂搬至这里。
澎湃新闻记者看到，消毒供应间位于医院的西南边，是一块相对独立的区域，与医院主体大楼隔离，相当于四五间门面房沿着医院围墙并排着。从外观看，有点像工地上临时搭建的板房。
还有一种猜测称，医院刚在今年5月份更换了一次性手术用品的供应商，是否是这些用品消毒不合格？
澎湃新闻记者搜索发现，无锡市妇幼保健院曾在5月3日对外招标一批一次性手术用品，包括可吸收肠线（抗菌薇乔防刺伤针)、鱼骨线、胃管针筒（一次性使用灌注器）、女性拭子、玻璃体温计、封口性能测试条、中性电极（单极）、一次性使用阴道扩张器、一次性使用心电电极片、消融电极（leep刀刀头）、一次性使用吸引连接管。但中标单位并未公布。
对于上述猜测，无锡市妇幼保健院一位副院长回应，“我很负责任的说，所有手术器械和环境都是达标的，没有任何问题。”她说，消毒供应室确实是因大楼改建临时搬过去的，但是一切消毒设施等均是达标的，“疾控中心会定时监测，我们自己也会监测”。
上述无锡市卫计委医政医管处负责人李明钢也表示，无锡市疾控中心6月份采样结果来看，手术器械和用品的消毒是达标的。
此前有医生透露，无锡市疾控中心已经来医院采样，发现消毒手术包不合格，但医院对此情况并不认同。澎湃新闻记者于7月25日向无锡市疾控中心询问近期是否对无锡市妇幼保健院抽查，对方表示近期没有抽查过，最近一次是在两三个月以前了，当时抽查达标。
发生多起感染后，医院有否采取相应措施？
无锡市妇幼保健院一名副院长称，出现田逍感染病例后，“由于产气荚膜杆菌我们医院以前没有 ，所以我们在6月22日到23日进行了一个全院性的加强消杀（消毒杀菌），避免再一次出现，近期没有类似的事情出现”。
澎湃新闻记者在无锡现场走访调查多日，发现该院妇科大楼三楼手术室至少在7月18日—21日四天暂时“关闭”，有专人看守。当被问及原因，对方回答“正在装潢”。该院产科、计划生育科手术室，也在近期相继暂停手术，进行消杀。
不过，医院对记者的回答是“系每年常规动作”。但无锡市卫计委医政医管处负责人李明钢告诉澎湃新闻记者，据医院向他们汇报，“出现感染后，医院在内部组织了排查，并且正在对每个手术室进行消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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