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推出自传体小说《且在人间》被情绪流放的爱与尊严
□本报记者 钱欢青
2015年初,一首名为《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诗歌刷爆朋友圈,脑瘫诗人余秀华一夜成名。2017年,拍摄两年之久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完成,并获阿姆斯特丹纪录片电影节长片竞赛单元评委会大奖。2018年3月,刊载有余秀华自传体小说《且在人间》的《收获》杂志(2018年第2期)上市。
从脑瘫诗人到网络红人,从诗歌到小说,即将被喜新厌旧的媒体遗忘的余秀华,似乎不甘沉寂,“勇敢地”将写诗的笔伸向陌生的小说。
愤怒的婚姻,莫名的“爱情”
《且在人间》篇幅不算很长,从当期杂志的第104页到132页,还不到30页,但杂志目录中专门为其辟出一个“自传体小说”的栏目,因此颇引人注目。
“风刮在脸上,如纤细的鞭子,弄得她面部神经愈加紧张。她伸出手去,想捉住这些鞭子,显然,不可能。北面天阴沉沉,很重,一场雪正在往这里汇聚。为了避一避风,她偶尔背过来,倒退着走。但是这样几乎无法迈动步子,她的身体摇晃得厉害,随时要摔倒的样子,当然她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如果别人看,就感觉她要摔倒呢。”
这是小说开头,令人想起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里的画面,文字感觉颇为细腻,这个“她”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周玉。
小说分为两条线索,第一条是身有残疾的周玉和丈夫吴东兴千疮百孔的婚姻。腊月二十三,吴东兴从荆门打工回家,某一天让周玉跟着去工地讨要五百块钱工钱,于是就有了小说开头的那个场景。愤怒的婚姻、仇人般的夫妻关系。周玉看到吴东兴进门,“仿佛后门的阳光刹那矮下去了”,“仿佛自己的领域被一个人入侵了”,这让她十分烦躁,“结婚十年了,她怎么努力也没有排除这样的感觉”。如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所拍,这是一场令人绝望的婚姻,外地男为了找个落脚地才和残疾女结婚,男的长期在外打工,女的在家看书、写诗,没有任何交集。两人难得相处几天,就是这样的场景——“吴东兴醒了,他的手伸进了她的被窝。周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所有的担心、害怕,在这一刻反而消失殆尽。她一骨碌坐起来,凛冽地说:你这个肮脏的男人,你敢动我一下,我就去死!吴东兴一脚把她踹下了床:你现在就去死吧。”
小说的第二条线索,是周玉与电台主持人阿卡的所谓爱情。周玉在收音机里听到了阿卡主持的节目,就给阿卡打电话,“当阿卡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到她耳朵里的时候,如同有薰风吹到了她的身上,一根细细的电话线仿佛把她的日子撕开了一个缝隙”。在帮丈夫讨工钱时跑了之后,周玉去电台找阿卡,阿卡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我会珍惜的”,然后就消失了。周玉在城里痛苦地晃了两天,回了家。再一次去找阿卡,阿卡把她拉到了城边旅馆,想和她上床而不得,两人不欢而散。婚姻痛苦又离婚不得,对阿卡的幻想也终于破灭,周玉投湖自杀。在被抢救过来之后,她“收到一本国家级刊物,她的诗歌发表了”。
如果一篇小说只剩情绪
也许因为此前媒体连篇累牍的报道,加上纪录片早已
公映,所以在看这篇自传体小说的时候,小说主人公的婚姻生活和作为残疾人的痛苦,都让人觉得十分熟悉。令人惊异的是第二条线索里周玉对阿卡的感情,人物心理和情节有诸多不通之处,让人感觉莫名其妙。打了几次电话,见了一面,阿卡就说会珍惜周玉的感情,然后莫名其妙消失了,再见面又拉周玉去开房,上床不得就对周玉冷淡了。每个人都有权利向往爱情,追求尊严,但是《且在人间》没有以小说本身的魅力展现爱和尊严,刻薄一点说,小说里的这段所谓爱情,实在应该算是小说作者的爱情意淫。它超出了一切有关爱情的合理动因、过程和心理,让人觉出一种空想的怪诞和扭曲。
更为严重的是,无论是婚姻、爱情,还是残疾,作者都是以极具情绪化的情感表现形式来行文的,读这篇小说,就像看一个发怒的人在不
断地自怨自艾,经常地歇斯底里,却看不到更为切实的细节描写。在我看来,小说写作首先要有细节,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一个特定的人,遭遇了什么样的处境,内心里涌起了怎样的感情,都需要坚实的细节来支撑,只有编织好细节这一大海,情感才能作为波浪涌动起来。如果一篇小说只剩情绪,而没有绵密的细节支撑,那么无论人物还是故事,都将异常苍白。比如,周玉愤怒于自己身体的残疾,小说中是这样表达的:“她得承受侮辱去吃饭,去保证自己身体的存在。尽管她对自己的身体满是失望,她恨它,恨这个限制了她灵魂的躯体。她常常感觉它不是她的,她讨厌它。她一直在努力和它和谐共存,但是这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在这样的描写里,我们只知道周玉痛恨身体,不知道这个身体究竟怎样限制了周玉,怎样在现实和心理的层面造成了困境,因而这样的情绪表达只能是空中楼阁,无法在情感层面让读者获得共鸣。
周玉与阿卡的爱情更是如此,故事莫名其妙不说,阿卡这个人物也极为苍白。充斥在这条情节线中的,也是周玉没有节制的情绪倾倒,“阿卡,阿卡啊。周玉默默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她感觉眼睛里含了几顿的泪水,但是无法把它流出来。”如果小说作者企图用“几顿泪水”这样的词语来传递情感,那么抱歉,在读者眼里,这一定是空洞的“无病呻吟”。也许作者希望通过小说来展现自己对爱和尊严的追求,但这种追求被小说中无节制的情绪表达流放了。
自传体小说的伦理问题
虽然纪录片和小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表现形式,但就带给人的感受而言,小说完全不如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的出色之处,在于朴素的记录,只让镜头展现生活的细节,拍得很节制,绝不煽情。
小说《且在人间》却反其道而行之,写得情绪满溢,细节缺失。与此同时,情绪化的表达使得小说在更高层面的情怀上,也远逊于纪录片。虽然周玉企图同情丈夫,但小说中充满厌恶、仇恨甚至诅咒的语言完全封死了在人的意义上探寻更深层的悲悯的可能性,当然更与慈悲无缘。而小说将那首著名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嵌在阿卡的线索中,实在大大降低了这首诗的阐释空间,把一座宫殿,解释成了一根木头,把一把匕首,解释成了一块残铁。
不吐不快的是,作为“自传体小说”,小说的发表对现实中可以对号入座的余秀华丈夫而言,是不公平的。这是一个自传体小说的伦理问题,也是一本文学期刊的操守问题。作为一本如此知名的文学期刊,它也许还该对小说品质更有追求,对新闻人物的过度消费更为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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