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的芳华 □张 岩
岁月是一条长长的草绳,上面悬挂着一帧帧芳华无限的照片。
我最早看到的,是我家的芳华。那是一张全家福。黑白的带花边的照片。照片里是我们一家人,有祖母,有我的父母,还有我和哥哥、姐姐。我们都笑着,口型像月牙,牙齿在灰黑的脸庞上显出米一样的白。“要笑,都要笑,来,茄子。”照相的老沙教我们说茄子,他自己把头蒙在黑布里,说别动了,“咔嚓”一声好了。
祖母为她一生中这件乐事跟村里的几个老太太说了好长时间。她一边笑着说,一边喂猪。在土灶前烧火的时候,祖母还跟我母亲说,说茄子,那人怎么就知道咱家有茄子?这锅里还有芋头呢!祖母兀自地笑,灶膛里的火把祖母的皱纹照成了沟壑。
夜里,我说饿。祖母说怎么能饿呢?祖母说,“要笑,都要笑。”
那是祖母一场胃病之后,父亲提的“全家福。”父亲说,“今天逢集,到乡里照一张相吧。”
第二年芋头埋进地窖的时候,我祖母的笑永远地定格在相框里。这张5寸的大照片被我们放在相框的正中间。我们都在围着祖母笑。岁月清贫,我们要笑。
二
母亲嘴唇的鲜艳,是照相师傅用一种颜料染上去的。不是口红。母亲这辈子都没用过口红。她的时代没有口红。这并不影响母亲的好看。
这是母亲的第一次照相,和父亲的合影。父亲是小学教师,当了一辈子孩子王。母亲不声不响,家里的几亩地都由着她和二姐干。母亲的身体不好,重活干多了就会晕厥。她也曾揣着零钱,到医院看过,医生问她,你怎么了?母亲说,没事儿,就是一干活头会晕。医生说给你拍个片子看看。母亲严拒。说她真的没事儿,要不,拿一点药吃吧,开水冲冲拉倒。医生就为母亲开药,圆珠笔在处方单上胡乱地写一下,撕了纸,让母亲去划价、取药。
都是白色的药片。母亲每次从医院带回来的都是白色的药片。她吃完,就下地去;干活头晕了,就坐在田埂上歇一会儿,贴近地皮,接触到温湿的地气和青草气,慢慢地就会缓过来,就像又活了一回一样。
二姐已到了谈情说爱的年龄,西庄媒婆给二姐说了一个,二姐一看就看中了,是东庄的姓薛的人家。他们两个赶过一回集,二姐那天买了几尺画布回来。母亲说,没和人家照一张相?二姐有点羞涩,小辫梢子一直在手指头上绕,说,没照。你不是一辈子也没照过相吗?
母亲说丑人照了也不好看。
父亲59岁那年转了正,从民办教师转成了公办教师,是国家的人了,吃皇粮的。这是件大事,在我们家是超大的好事。父亲做了几十年教师,他其实梦寐以求的就是转正,把自己的身份转正了。
老沙的儿子小沙到学校给孩子们照毕业照,中午在我们家吃饭。他吃过了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要给我父母照相,算是补偿。父亲没多说什么,跟母亲商量,咱们来一张吧,要不小沙过意不去。母亲先是摇头,后来点了头,说,照就照一张吧。母亲走进屋子里,换了新衣服,洗了脸,把衣角和裤脚扯了又扯。
那天阳光挺好的,院子墙角的几盆花都开了,充满了芬芳的气息。母亲和父亲在红色的砖墙前坐在了一起,然后那一瞬的芳华被小沙的镜头永久定格。
三
我二姐其实是偷偷地跑到老沙照相馆照了相的。
那是二姐跟姓薛的那个人见过几回面之后。那天二姐瞒着我母亲,去了集上。她来到东西街,进了那条卖兔子和小鸡仔的狭长的巷子里。我二姐不识字,当年我和哥哥要上学,二姐上了几天一年级就退学了。她不识字,她要找见那个人,见了那个人,就等于二姐认识了“照相馆”几个字。
二姐在小巷深处停了脚步,她一抬头,就看见了大榆树下面站着的那个人。二姐的脸有些红。那人把自行车停稳,拉着二姐的手走进了照相馆。
这是许多年以后,二姐在病床上化疗之后给我们说到这个事的。这些年她跟谁都没说过。偷偷约会、并且照了相的事,是二姐的秘密,她一直掖在心里,对外没有走漏一点风声。那天二姐提及这个事的时候,苍白的脸又有了一点红意。她说她比我二姐夫矮一砖头,所以照相时,老沙就拿过来一块砖头,让二姐站在上面,这样和我二姐夫差不多高,才照了相。真是笑死了。
二姐给母亲说到这段事的时候,一直开心地笑。母亲走了出去,在医院走廊里偷偷地哭。
二姐走得早,比我父母都早。那年大雪,白发人送走黑发人,白发人的白发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四
至今,我能够记住的最浪漫的事就是我们全班同学在毕业前夕互赠照片了。毕业了,青春年少,有点兴奋,有点伤感,还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于我而言,是单纯、清朗的时光。没有电脑,亦没有手机,更无微信。我们能够做的是在周末,到镇上去,买小巧而精致的日记本;到照相馆里去,照毕业照,三五个同学嘻嘻哈哈又一本正经地照合影照。那真是好时光啊,毕业了,我们能看到男孩子的笑,也能看到女孩子的哭。我们拿起钢笔,在日记本的扉页,写赠言,写寄语,写“奋斗”,写“胸怀祖国,放眼天下”,写“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有豪言壮语,也有含情脉脉;有真诚祝福,也有满心期待。
我们互赠日记本,互赠照片。照片不大,有一寸的,有二寸的,有黑白照,也有彩照。花边子切得好看,人在花边子里面端坐着,脸蛋正正经经的,冒着隐忍不住的憨态和傻气。男孩子之间的互赠,是落落大方的,有的同学把照片送到好朋友手里的时候,表情上还带着一种临别时的悲壮感和神圣感。似乎接下来,我们就进入了江湖,我们自己也觉得好笑,笑到泪花闪闪。女孩子之间的互赠,就多了一层羞意。尤其是女孩子把那小小的寸照送给喜欢的男孩子时,总是趁人不注意偷偷的。
我手心里就曾握着一张寸照,握到出汗。
五
时代翻过了一个千年,走进了一个新的芳华。
互联网。数码。手机。微信。大数据。美颜。拍照。空前芳华。
我们能够获取好友美照的途径实在是太多了。我一直为此自豪着。朋友相聚,游玩,或者采风,免不了要亲热一番的。于是拍风景,拍人物。自拍或者互拍,单拍或者合拍,三五好友合影,或者集体大合影,闺蜜知己合影或者和领导合影。
我有一个毛病,总希望着为我拍照的人事后能把照片发给我。因为那是我和你们在一起时的一段芳华,对我而言是可以留念的。但我常常失望。说好了的回去从数码相机中取出来给我,你没有取出来;你答应我了的回去用微信发给我,可你还是忘了,没有发给我。或许,我照你的也没有发给你吧?
春天回老家时,我走进了自家的老堂屋。挂在正堂墙上的那个老相框还在。那里面还有几张发黄的黑白照片。他们是我的祖母,我的父母,是我逝去的先人。
院子里的春天满满的。所有的花都开了。那是现世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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