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与吃货
□雨茂
如果倒退40年,“好吃”绝对不是一个好词儿,说自己是“吃货”更是想也不敢想。
关于好吃,我有一个铭心刻骨的故事。上世纪70年代中期,中国还处于混乱的“文革”时期,饥饿与运动是那个时代最醒目的标签。一天下午,一个惊天噩耗在大院里传开——“‘耗子\’喝农药自杀了”。“耗子”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年龄不过十三四岁,没有读书,成天跟着两个哥哥捉鱼摸虾,非常勤快。他精瘦精瘦的,衬得两只眼睛特别大,走路时眼睛骨碌碌向两边扫,仿佛随时会找到什么能吃的东西似的。我那时还小,对“耗子”自杀的细节不太清楚,记得父母告诉我,“耗子”当时烧了一穗嫩玉米吃,被父亲发现了,一向勤俭持家的父亲非常生气,骂他好吃懒做,可能还说了别的更严厉的话,正值青春期的“耗子”气不过,喝下大半瓶农药。两个哥哥轮流背着他直奔公社卫生院,走了不到一半的路,“耗子”就咽气了。后来据人说,“耗子”农药喝得太多了,他是真想自杀,药性发作很快,边走边大量喝水,连水田里的水也要喝。耗子死了,因为是夭亡,只能草草埋在荒僻的山沟里,进不了祖坟地。“耗子”用鲜活的生命给我上了人生第一课——人不能好吃。事实上,好吃在当时确实是人们避谈的字眼,尤其是女孩,说一个女孩好吃无异于骂她作风不好,情绪激烈的是会像“耗子”那样做出轻生举动的。
上世纪70年代末期,我开始读书,家乡的生活虽然比早年好一些,但饥饿仍然如影随形。我有一位好朋友,跟我同班,他父亲在外边做林场工人,每月有一些钱寄回来,母子俩的日子比一般家庭好一些。有一天,朋友的母亲邀请我去他家玩,中午吃了一顿带肉的酸菜焖米饭。当时一年也难得吃上几回肉,连白米饭都难得吃饱,所以感觉特别香,现在想来还历历在目,那味道仍然在心中萦绕,挥之不去。那顿饭我吃得还算比较节制,虽然当时我很能吃,并没有敞开肚皮吃,因为我发现饭做得并不多,我也怕给人留下好吃的印象。
随着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吃饱已经不算什么了,吃肉也不再是新鲜事。从一个月吃一次肉,到每周吃一次肉,再到两三天吃一次肉,直至想吃肉就能吃肉,我们家并没有用太久的时间。当人们能够无所顾忌地吃饭吃肉时,好吃不再是禁忌,比如父亲就开始说他好吃肉好喝酒。壮年时的父亲能吃下两斤肥肉,喝一斤高度白酒,父亲似乎要将他早年不能吃的肉、难得喝的酒都找补回来。生活好了,走亲戚随便吃,没有顾虑,吃得越多,主人越高兴,不再像我早年去朋友家做客,小小年纪就要顾及吃相,考量主人家的饭锅大小。
后来我上了大学中文系,喜欢读文学作品,也好读历史、哲学方面的书。中国人最耳熟能详的诗莫过于“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小说中关于珍惜食物的描述俯拾皆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陈忠实在《白鹿原》中的一段话,是关于黑娃的雇主黄掌柜的细节描写——“舔碗”。“他伸出又长又肥的舌头,沿着碗的内沿,吧唧一声舔过去,那碗里就像抹布擦过了一样干净。一下接一下舔过去,双手转动着大粗瓷碗,发出一连串狗舔食时一样吧唧吧唧的响声,舔了碗边又扬起头舔碗底儿。”黄掌柜把舔碗拔高到发家秘诀的程度,但我不这样认为,在我看来,舔碗行为不过是人类饥饿记忆的极端呈现罢了。反观一部中国历史,也是一部与饥饿抗争的历史,除了个别所谓的盛世,人民吃不饱或者没的吃占了绝大部分时间,农民起义大多是饥饿导致的。中国人常说民以食为天,生存始终是第一位的。哲学里讲人类有三大欲望:食欲、性欲、求知欲。好吃实际上是人类的天性,也是动物的天性,没有必要遮掩。从人性上看,人不仅好吃,也好穿、好玩、好显摆,只要有一个底线就可以了——不能违背道德规范与法律制度。
现代人不仅要吃饱,还要吃好,在讲究膳食结构合理、营养均衡的同时,毫不掩饰对美食的追逐。近年来,各种美食节目竞相争艳,花样迭出。“舌尖上的中国”不仅在中国广受追捧,还漂洋过海,享誉世界。在美味的轮番攻击下,人们的舌尖更挑剔了,消化系统不如从前灵光了,“三高”人群却不断壮大队伍,节食与减肥成为社交媒体的热门话题。但人们好吃的天性并没有泯灭,自己不敢大吃大喝,就去看“吃货”们的表演。不久前,社交媒体上一位“90后”大胃王女孩桐桐在一家餐厅吃羊肉的视频让人瞠目结舌,因为这名体重仅85斤的女孩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下了一只烤全羊。餐厅老板一番话更是让人啧啧称奇,“12名成年男子吃这套烤全羊,一般都会打包带走。”但娇小的桐桐却在三个小时内一扫而光。更不可思议的是桐桐声称只吃了个八分饱。据媒体报道,在天津地铁屏幕上,人们经常能看到“大胃王”桐桐的身影。乘客时常盯着桐桐吃得陶醉的样子入迷,甚至有看着屏幕发呆的小孩子不愿意下车。类似的节目并不鲜见,有人在镜头前一次吃8斤大米饭,外加两瓶矿泉水,有人一次就能吃12斤拉面。
围观别人吃饭都能做成节目,收视率还很高,这是40年前想也不敢想的事。从怕被人说好吃,到大大方方地承认好吃,再到标榜自己是吃货,中国用了不到40年的时间,我很庆幸能亲历这段历史。
(本文作者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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