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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旧习 乡村记忆

烟台晚报 2017-11-17 09:20 大字

张守仁仿佛一夜之间,老家的田野里矗立起十几幢高楼。老家,这座只有40多户人家的牟平小山村,很快就会在地平线上消失。但是,那些祖祖辈辈遗存下来的生活旧习和风俗,是不会很快消失的,它们是村里老一辈人的永恒记忆。稻草人爷爷做稻草人很细心,用两根木棍钉成十字架,绑上稻草,穿上小孩的旧衣裳,伸开长臂,挑着尖脑袋,戴顶破草帽。他常命我扛着草人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朝后山的谷地里走去。

解放初期,村里山上山下有三四百块地,一家一户的菜地里、麦地里,甚至花生和地瓜地里都会站立着一个个小鬼似的稻草人,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它们不会走不会说,看天亮看日落。爷爷告诉我,这是用来吓唬家雀的。实际是告诉路人:这块地有主儿。

后来,村里成立初级社,继而又和邻村联合成立高级社,山野里从此不见稻草人。偶尔见到谁家房前屋后的小菜园里钻出一个稻草人,我夜里就会做梦,梦见稻草人变成狐狸精,撵着我满山跑。母亲会做变形的稻草人。她抓一把稻草,三扭两扭,就会变出一个说是像我的小稻草人。我那时候常常肚子痛,母亲就在草人的肚子上扎针,再揉一揉我的“蛤蟆”肚,很快就睡着了。有时痛得满炕打滚,母亲认定是北街老鬼婆打我的灾,就叫姐姐在一片纸上写下“七月十五”几个字,塞进形似老鬼婆的稻草人嘴里,就势填进锅底下烧了。原来鬼婆是鬼节那天出生的,她用我的童子尿做药引子,却未按规矩送我一把养身的鸭蛋,母亲与她有了仇。

农村实行公社化,村里吃食堂那年冬天,邻居老光棍云山叔突然在院墙上竖起一个稻草人,穿着他的一件破上衣,两只长袖耷拉着,像唱戏的甩袖。我吓得不敢出门。家里人愤愤不平:他用草人吓唬雀儿?院子里没有粮食可晒,菜地也被队里收去!吓唬墙头上的猫?狗?村里连一只猫一只狗一只鸡一只鸭一头羊都见不到!他这是在恐吓孩子!“断子绝孙!”母亲照着他的样子做了一个稻草人,塞进炕洞里烧了。

1961年,我家又重新分到3分自留地、半分自留园。那些稻草人又在各家的地里悄然出现。父亲在自留地的谷垅里竖起一个稻草人,穿着我的一件黑上衣,戴着我那顶卷了帽檐的蓝帽子。奇怪的是,我的肚子再也不痛了。母亲说:“这小草人,避邪啊。”

上世纪80年代,小村分田单干,地里的稻草人兴旺一阵,又很快销声匿迹。母亲把最后一个稻草人塞进锅底,嘟囔着:“咱地里的庄稼,地上跑的,天上飞的,管它们吃!可真是的。”看山我们村从初级社到公社化,每年会安排一名社员看山,保卫丰收果实。前街老葛头,过去给大户人家看茔地,落下“六亲不认”的名声,是村里公认的看山人。他看山,夜里拿着长长的手电筒,山上山下,晃来晃去。有时候配合队长在村口设岗,检查收工社员的布兜和篓里的私货,社员们都喊他“二队长”。

农村看山都在秋季,唯有1960年例外。在布谷鸟“光棍好苦、光棍好苦”的叫声中,老葛头奉命提前上山护青。当时正值三年饥荒最严重的时期。俗话说“狼恶虎恶不如饿恶”,村里的大人孩子上山挖野菜、捋树叶,有的连青苗也薅回家。记得一天晚上,父亲命我把街门和二道门关闭,母亲吹灭了煤油灯,全家人摸黑饱餐了一顿菜团子。这美味,是姐姐上山搂草时拔回家的豌豆苗。次日,大姐又领着我到北山的地瓜地里,我望风,她抠了10多个窝瓜母,用草盖着拿回家。几天后,我又拐着小篓,拿着小镢头到东山刨草根,发现一块窝窿地里刚种上花生,瞅瞅四下无人,就扒出几粒花生米来,猛听到远处老葛头在吆喝:“干什么?!”我扔下小镢和篓子,没命似地往家跑,见到母亲,“哇”地一声哭起来。母亲瞅了我一眼:“你没长眼吗?”

老葛头看山,对有偷盗嫌疑的农户则是“蹲坑守候”。西街老李头,我叫他太爷,他夜里去山岚里砍柴火被抓着了,硬说自己患有“夜游症”;他掰队上的嫩苞米被老葛头碰见,在大会上检讨说:“人要脸,树要皮,到不要脸时天老爷没法治。”这天午夜刚过,李太爷在门轴里浇上水,乘着老葛头在门口草垛后打盹的工夫,到西疃地里背回一大网包带果的花生蔓,被老葛头揪到大队部,队长确认他偷的是外村的,骂了他一顿,命他把花生送到队里的场上,他还腆着脸要求队长给他记10分呢。

1969年,村里开展“斗私批修”活动,挨饿那年队里私分粮食的事儿被挖出来,老葛头受到牵连,失去了看山的资格,由民兵连长兼任看山员,一直干到分田到户,山野里从此不见看山人。斩媒姻小村老一辈的婚姻完全靠媒妁之言,他们信奉“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一家儿女有提亲的,全村人帮着说好话。但是,锄头碰镢头,破坏婚姻的事儿还是少不了,乡间称为“斩媒姻”。

农村斩媒姻的方式多样,理由不一。一类是怀有目的,赤膊上阵。后街老李家看中前街老王家的闺女,只因托的媒人晚到一步,王家已与邻村孔姓青年订了亲。李家老两口前后脚登门说服王家与邻村悔亲。听说孔姓青年是早产儿,李家老婆说:“这青年欠火候,掀锅掀早了,不成熟。”老头说:“我在南山干活看见他,是傻乎乎的样儿。”王家父亲一根筋:“管他掀锅早晚,定亲就不能悔。”另一类是两家有仇,伺机报复。村东头有一家,把猪圈建在前街一家的窗外,前街的儿子要去扒猪圈,老汉劝阻儿子咽下这口气。几个月后,媒人领着一位姑娘去东头那家“看家”,前街老汉在出村的路上拦住回家的姑娘说:“他家辈辈杀老牛,尽做伤天害理的事儿。”当天夜里姑娘就捎话说不干了。还有一类是有心栽花,却帮了倒忙。我22岁那年,本家二嫂领着我去邻近公社的于姓姑娘家过目,她姐后来到我家看看,东邻徐大爷正好在我家,拉着她姐的手不放:“俺两家就像《红灯记》里说的,拆了墙就是一家人!这小伙儿,高草长在洼地里,他爹明年就给他盖3间大瓦房,钱都借好了。”一个“借”字,亲事就黄了。

农村也有人斩媒姻是见不得别人好。村里老倔头洪祥叔一次去赶集,西疃牟老汉问他:“哪个村?”“岭上。”“岭上赵义修这个青年怎么样?”老倔头瞪起眼来:“他爹是个反革命。”原来那几年学习小靳庄,村里举办赛诗会,赵父是个犁犋手,也作了一首诗:“老黄牛,有思想,埋头苦干好榜样……”有人说:“牛能有什么思想?这是恶毒攻击!”于是赵父被打成反革命,在大队地瓜窖里关了一天一夜。牟老汉的闺女明年就要与赵义修结婚,闻听“反革命”三个字,一气之下退回了彩礼。赵父吃了哑巴亏,一气之下托媒人又与西疃另一位姑娘订了亲。牟老汉这时才明白,赵父的事儿不是事儿,后悔得直跺脚。他找到赵父,两人一磕对,认定是老倔头干的好事。等到牟老汉找上门时,老倔头已从后窗跑到北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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