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事实相遇——读李莽长篇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陈玉玲
《屋顶下的天空》是一部层次丰富的小说，诚如作者在小说“跋”《新闻的副产品》中写的那样：“采用多重结构搭建了这座建筑物”。在这座“建筑物”里，安放了一座小城两个时代中下层人物的生命轨迹。一部从砖墙里挖出来的照相机，成为连接两个时代的纽带，当下和过去如同两条河流，分别从相机镜头的两端流淌出去。故事的河流不断分出支流，越来越多的人物从支流汇入，不同时代赋予他们的爱恨、悲喜、挣扎、迷茫，漂浮在故事的河流上。
一部好作品，首先是时代的一种观照。读者可以从中看到一个时代的社会风貌，还能触摸到那个时代的精神气质。而一个时代的风貌和气质，由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的生命形态综合呈现，其中，庞大繁杂的社会中下层群体的生命形态，是一个时代风貌气质最厚重的部分。一个时代的幸与不幸，也会更加直接地影响他们的生命轨迹。
《屋顶下的天空》两条时间线，聚焦的都是社会中下层人物，无论是旧时代的田单岭、叶一峰、陶雅、杜小鹃、朱世昌等人物，还是新时代的林译苇、叶飘、韩其楼、徐婕、文纹、金人立等人物，他们在各自的时代里以平凡的姿态生活，像一粒粒细小的尘埃。但无论多平凡的“尘埃”，都背负着独一无二的故事，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飞舞，如果有一束光照过来，那些“尘埃”和各自承载的故事就会被照亮。作者的笔，就是那束光。
文学根植于生活。大部分小说创作，都是一个捡拾生活碎片并将它们连缀到作品中的过程。捡拾什么样的碎片，以何种方式连缀，既和作者的生活体验有关，也和作者审视生活的能力、文化涵养的积淀有关。作者是谁，就会在文字中遇见谁。作者以怎样的方式审视生命形态，笔下的人物就会呈现怎样的生命形态。
《屋顶下的天空》里，作者以一个新闻人的敏感，捕捉那些独具价值的生活碎片，他如同在海边捡拾贝壳，将那些闪亮的碎片捡起，从它们的孔隙纹理中，嗅出隐秘的生命气息，并让那些气息附着在笔下的人物身上，在文字中一点一点显影，形成另外的生命形态——林译苇的生命形态是隐藏在文字中，躲避感情背叛带来的伤害；韩其楼、吴跛子的生命形态是在斗鸟的乐趣中，掩饰自己某方面的脆弱；田单岭的生命形态是成为一尊注定会被毁灭的雕像；田莲花的生命形态是蜷缩在儿子的雕像旁；袁桂花的生命形态是在休书上踩下一个红脚印；叶一峰和杜小鹃的生命形态是在窖坑里相拥死去……每一种生命形态都生动鲜活，在各自的生命轨迹里，形成一帧帧既独立又能流动的图像。
一部好作品，还应该是时间的一种观照。活在时代里的人物，同时也活在时间里。时代会落幕，时间却永远不会停止。生活的痕迹会随着时代消逝，但生命的印记却能流淌在时间的河流上。就像四百多年前，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说：“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今天，这个问题还能引起很多人的共鸣。
写给时间的作品，最终是通过人物走向人性的。因为唯有人性能从时代中抽离出来，汇入时间的河流。人性是很复杂的东西，并不能简单地以“真善美、假丑恶”来划分和归纳。一个有责任感的作者，绝不会轻易给笔下的人物定性，或贴上某种标签，而是把人物置身于准确的事实中，以此解构人性的矛盾和复杂，形成清醒而独到的认知，并把这种认知真诚地反馈在作品里。
《屋顶下的天空》具有这样真诚的反馈，小说中的人物无论着墨多少，精神品质都具有层次，没有脸谱化的形象，也没有扁平化的爱恨。背叛爱情但对爱情有着真诚向往的丈夫，生活在战争阴影里却又迷恋战争气息的老军人，在偷窥中获得满足却在心底对偷窥对象产生暖意的小商人……这些人物如同曝光准确的照片，亮部和暗部并存。固然，他们都是虚构的人物，但他们的声音、容貌、血液、气质，乃至行走的方式，都能相对准确地还原到生活中，找到历史或现实中的原型。他们活在小说中，也真切地活在我们身边，活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
与很多特别注重“讲故事”的小说不同，《屋顶下的天空》“旁逸斜出”的记述很多，比如关于摄影、绘画的专业知识，大量历史资料的艺术性使用，借林译苇之笔抄录的关于“雨”“鹦鹉”“河流”等词条，甚至详细记录一所养老院一周的菜单。这些“闲笔”的运用，看似和故事发展没有直接关系，但延伸了小说的触角，增加了小说的密度，也是接近事实和真相的另一种方式。
从真实出发，最终抵达真实，这是文学作品的使命。若不能触摸真实，再奇巧的艺术手段都是华而不实的外衣。这里所说的“抵达真实”，是指文学作品对事件、人物的精神内核的探索。
从这个层面来看，《屋顶下的天空》的书名似乎可以这样解读：每个人的身边都有若干个“屋顶”，每个“屋顶”下，都装载着生长与衰亡、喜乐与哀伤。而作者所做的，就是通过文字的隧道走进那些“屋顶”，与赤诚的生命相遇，与隐藏在“事件”中的“事实”相遇，同时与站在文字荒野里的另一个自己相遇。最终，用一层一层呈现的事实，构筑一方真诚的“天空”，向脚下那片土地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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