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座二层小楼，楼前有院子。走进院门，见司大轮的老婆在剥毛蚶肉，身边有满满的一大盘。女人看看关亚静，停住手用海晏土话问：“小嫚住宿？”关亚静摇摇头：“不住。
赵德发司大轮开的“渔家乐”，叫作“大轮渔家”，是一座二层小楼，楼前有院子。走进院门，见司大轮的老婆在剥毛蚶肉，身边有满满的一大盘。女人看看关亚静，停住手用海晏土话问：“小嫚住宿？”关亚静摇摇头：“不住。我来给我爸要工钱。”女人也认出了她，立刻将嘴一努，努出像手中毛蚶壳上那样的道道条纹，嘴唇像死去的毛蚶一样紧闭不开。这时，司大轮搬着一盘尚未解冻的刀鱼从屋里走出来，关亚静急忙说：“司老板，我放了假要回家，我爸叫我找你，把他的工钱带回去。”司大轮看看她，将鱼向地上猛一摔：“x他奶奶！”
看着四处飞溅的冰块，关亚静涨红着脸说：“你骂谁呀？”
司大轮将脚一跺，气咻咻地说：“我骂这些鱼的兄弟姐妹！一春天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就是不进网，叫我出一次海赔一回钱，赔得连你爸的工钱都付不起！”
关亚静咽下一口唾沫也咽下从腹中蹿上来的火气，努力将语气变得平和：“你出海赔钱，开‘渔家乐\’总能赚钱吧？”
司大轮说：“赚个屁！彩虹广场填海造地，搞得浮土满天飞，人家都不来第十浴场了，我家今年少来了一半的人。你看，楼上楼下十六张床位，今天只有七个人住。等到明年彩虹广场建成，渔港没有了，沙滩没有了，司家台就彻底完了！我操孙老板他娘！”司大轮嘴里骂着，一对白眼球在他黑脸上一鼓一鼓，仿佛惊涛骇浪中载浮载沉的船只。
关亚静刚才在公交车上看到，渣土车来来往往，已经在海里垫起了一段围堰。但她没有想到，孙参填海造地，不只给她和导师的学术事业造成破坏，也给当地渔民带来了厄运。但她没忘来这里的目的，硬着头皮说：“司老板，我家里很困难……我奶奶有病，我爸想拿到工钱给她治病，你就先付一部分好吧？”
司大轮去墙边打开水龙头洗洗手，一边甩水一边说：“中。你等着。”说罢走进屋里。
关亚静满怀希望站在院里等。司大轮的老婆手里剥着毛蚶，歪头看着她道：“听说，现在女大学生都傍大款，你要是去傍一个，还用你爸出来打工受罪？”
关亚静心中那股被压住的火气猛蹿上来，瞪她一眼说：“让你女儿傍吧。”
女人说：“可惜我没有闺女，有的话就叫她傍。”
司大轮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沓子钞票往关亚静手里递。关亚静接过来问他：“这是多少？”司大轮说：“你数数呗。”关亚静就低头去数。钞票有百元的，也有十元的、五元的。她数到最后，报出数目同时也愤怒地质疑：“就一千八？”司大轮说：“一千八。凑个吉利数儿。”关亚静忍住眼泪道：“司老板，你怎么不给我一块八呢？那也是个吉利数……你欠我爸三万五呀！”司大轮说：“咳，要是有钱，我能叫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不高兴吗？你先拿着这些回去，等到开海的时候我再给你爸。”听他这么讲，关亚静只好将钱装进包里，转身走了。走到街上想，老爸挣钱难，要钱难，可我以前并不体谅他，给我钱我就花，不知道节俭，而且多是花在买吃食上。我这张嘴，扇上几百巴掌也不为过。
坐了四个小时的大巴，转了三次车，关亚静于傍晚回到了位于黄河三角洲的柽柳村。在村后下车，她望着将要落地的夕阳伫立良久。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关亚静想，当年王维出使塞上写下这样的诗句，心中的苍凉肯定像我一样浓重。不同的是，他站在黄河上游的大漠上，我站在黄河入海处的荒滩上。在第四季的一次次漫长冰期里，强劲的寒风将亚洲腹地的干旱土地分离出沙与土，沙子留下成为大漠，黄土飞到黄河中游悠悠飘落，积淀成厚厚的黄土。而后，那里的流水再将一些黄土带进黄河，让这条大河彻底变黄。这些黄土，随波逐流几千里，最后在入海处沉淀成陆。“一块天天都在生长的土地”。当年政府让他们移民到这里，就是这样宣传的。
关亚静永远忘不了她一家连同八十多位乡亲离开三峡，先坐轮船到重庆，再坐火车到高密，最后坐汽车到这里的第一印象。她从没见过这么平坦的地方，放眼望去，地平线像用尺子划出来的一样直，连一个小山包也没有，与她那多山的家乡完全是两个天地。母亲感叹：“在这样的地方解手，到哪里找地方蹲呀？”这话引起了全车人的哄笑。后来，母亲和乡亲们在地里干活，还是找到了解手的地方，那是玉米丛，是柽柳棵。
入乡随俗，关亚静到路边的一丛柽柳后面撒一泡尿，提着包向村里走去。这里离油田近，连村街都是沥青铺出来的，当年关亚静来这里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学自行车。三峡老家出门就是山路，没法骑车，家家都没有。到这里安下家，乡里给每一家送了一辆自行车。她学会之后，一天到晚在村街上跑来跑去。
三峡移民住在村子西头，二十户人家的房子全是一样的格局：四间平房加一个小院，房墙院墙，都贴着粉色的马赛克。关亚静记得，当年移民干部给他们讲过为什么要贴粉色马赛克，说这样看上去，移民村像一个桃花园。现在关亚静再看，觉得俗不可耐。(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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