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亲 ■江泽涵
孩提时,有个光头驼背的老头经常来我家里吃酒,爷爷奶奶也必当搁下一切活计来招待他。那老头老抱起我放到他大腿上,然后轻轻抖起来,那凹瘪的脸凑近我饱满的脸,细细地嗅着:“阿拉囝囝真是香。”他的胡茬扎痒了我的颈子,我嘎嘎笑了,他也哈哈笑起来,捏起一粒花生米,捻碎,塞进我的嘴里。
后来才知道这老头是太公。我们姓江,他姓虞,自非嫡亲,亦非族亲,而是干亲。
这得从我的亲伯公说起。解放前夕,伯公也还是个毛头小子,每月要从乡下拉山货去城里卖,有一日路过一个叫新凉亭的村子,因口干难耐,就近找人家讨水喝,敲的就是这位太公的门。他们再相遇自要打招呼,有时太公还会喊伯公进屋歇脚、吃茶。他俩年纪相仿,谈话投机,于是成了朋友。
十几年后就进入了那个糟糕的年代,伯公英年早逝,爷爷成了家中主力,却时常揭不开锅来。那日,爷爷偷偷砍了几株毛竹锯成段去新凉亭卖,结果被同族兄弟给举报了。那些人常对我家落井下石,之前也举报过爷爷私掘三株毛笋的事,给罚了三十块呢,这可比如今的三千块还狠得多。如果缴不上罚金,就得坐牢去。虞家当时在新凉亭算得上是望族,太公本人是生产队长,儿子在供销社工作,连襟又是公社副书记,他出面才摆平了这件事。
未曾想,友情也能兄终弟及。爷爷差太公一轮,既可做兄弟,又可做叔侄,爷爷选择了后者。
虞家太婆也是个和蔼人。奶奶十七岁那年刚嫁过来,也挑着担子随爷爷进城,走到新凉亭时,双脚就已被石子路磨出了好多大水疱,眼泪都滚出来了。“娘子!”太婆看着奶奶脚上一个个破的和未破的水疱,心疼得掉泪。晚间两人同睡一张床,互诉苦情。太婆说以后进城时就告诉一声回程时间,她好准备酒菜。爷爷奶奶吃饱喝足后,太婆还要给带一包回来,够一家子吃上一天,那点海鲜、肉、甜烧饼,他们至今回忆起来都还咽口水。
有些人之间走着走着就散了,有些人之间却是越走越近。太公想和我家结干亲。当时他在爷爷三个子女中相中了才八岁的爸爸,同时也挑了个孙子拜我爷爷为干爹,但是在称呼上都不带“干”字。
爷爷奶奶常轮着向我回忆江虞两家之间的渊源,并说,在困难时能得人帮助,那人就是恩人;六十年下来,抛开恩情不说,还有友情、亲情,虞家二老待我们如同亲孩子。
我上小学时,太公还老蹬着那辆小三轮,载着自种的花生、毛豆、杨梅、桃子等鲜货来我们附近几个村子卖,但肯定会特意留一碗:“对不住了,这点我要拿去看朋友。”关于太婆的印象非常淡薄:“囝囝,我给你吃个月饼。”我那会儿格外喜爱甜食,一接过就大口大口咬起来,掉了些许碎末在桌上,我走开时回了下头:太婆用指面粘起月饼碎末,用舌头舔着。似乎仅此一忆吧。
我有时也在感怀这段陌路亲缘,与其称“干亲”,倒不如称“路亲”更贴切。
父辈们逢年过节都互有走访,到我这辈就淡了,祖辈们也没勉强,毕竟我只抓到一个尾巴,没亲历过那个困难年代及孵化在那个年代的情感。但是爷爷交代了:“虞家的恩,须铭记,即使不往来了,也要注意虞家子孙的去向,如果哪天他们遇着困难,我们使得上劲的就记得使一把。”
遵祖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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