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另一个鲁迅
[摘要]陈 进
中小学上语文课时,最不喜欢的就是鲁迅的课文。佶屈聱牙的文笔,沉郁严肃的主题,以及作者那张瘦削冷峻的脸庞,很不符合童年时飞扬跳脱的心性。每每上鲁迅的课文,便感觉是一次折磨。其他的小伙伴们应该也和我一样。整个教室里的空气似乎都沉闷枯燥起来,偶尔还能听到后排的鼾声。
只是有一次上《社戏》,文章里写作者和小伙伴摇船去看戏的过程,写江南水乡“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写摇船生火偷吃罗汉豆,我竟陶醉其中,心驰神往,想象出自己暑假也和小伙伴去乡间夜色中划船、野炊。那一节课,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现在来看,这完全应归功于作者叙述描写的高明。
除此之外,对于鲁迅的文章,我并没有什么兴趣和好感。但是也学会了“国民劣根性”“你这个阿Q”“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等术语,用来和小伙伴们吵架时互相攻击,写进作文也能博得老师一句“思想有深度”的褒扬。
后来进了大学中文系读本科、读硕士,接触鲁迅的机会更多了。各种版本的现代文学史教材都花费大量的笔墨与章节对他进行述评。作为中文系科班出身的学生,如果说不喜欢鲁迅,如果不能对鲁迅的作品做出点评论,实在是不好意思的。所以,那时我身边的很多同学,专业使然、面子需要,都违心地说喜欢鲁迅。耳濡目染、被动接受,就算是学渣级的同学,也能对鲁迅说个“一二三”来。说不喜欢鲁迅,倒是需要一定勇气和学术根基来挑战权威的。那时我和同学说,论讽刺绝妙,鲁迅不如钱锺书;论乡风摹写,不如沈从文;论人性刻骨,不如张爱玲。这是当时我真实的想法,但也很自然地被同学们笑为“肤浅”。
那些年,我可以轻松地写一篇研究鲁迅的学术论文,可以从容列举很多学者对鲁迅的评论,可以针对具体的原著文本进行条分缕析的批评解读。但是,却没有真正耐心地走进过鲁迅的文本世界。所以说,以文学为业,未必能真正得到文学之趣。学者与文学的关系,有时就如同医生与人体的关系。你固然能将对象熟悉到血脉经络、细胞分子,却因科学、理性甚至冷漠,而失去一种美学的直观感受,一种感性的生命体验。
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岁月的洗礼,阅历的沉淀,会改变一个人的内心,也会改变对一个作家或一部作品的认识。这种改变需要一个契机。而立之年的一个夜晚,我匆匆踏上了上海开往安庆的绿皮火车。我的对面是一名大学生模样的男孩,他从背包里掏出了几本鲁迅的《呐喊》《彷徨》《朝花夕拾》,上面有来自图书馆的贴签。旅途的漫长,车厢的喧闹,让我百无聊赖,便问他借了本《彷徨》随意翻阅,消遣时间。这个时候的我,久疏学术,什么时代背景、思想意义、艺术手法,忘却大半。在作品面前,只能算一个普通读者,只是比少年时多了一点阅历。
这样翻阅着,内容还是过去分析研究过的内容,可是却渐渐读出了别样的感受。《在酒楼上》曾经的激进青年吕纬甫,最终回到“子曰诗云”的教授之中,感慨自己的人生像“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我忽然觉得,这不正是自己以及很多同龄人青春逝去的写照。那些曾经意气风发、志在四方甚至有些轻狂,自以为能改变世界的青年,最终在现实世界中碰壁,不得不放弃最初的理想。这样的轨迹不也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吗?在小说结尾“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我竟读出了一种隐隐的伤痛。《伤逝》写的不正是那些被物质所困的爱情吗?没有通俗小说的浪漫粉饰,直面的是真正的现实……淡化那些意识形态、革命斗争等因素,鲁迅小说中的故事何尝不是我们每个普通人自身或者身边的真人真事?只是人生未到那个份上,读不出其中的滋味与深沉。就连那文白相间的语言,都重新读出了味道。过去觉得艰涩,正如阅世尚浅的小孩喜欢牛奶,不喜欢品茶。这些年看多了白开水般的案牍文字,这种艰涩的语言倒真是耐嚼有味。甚至在鲁迅关于乡土的描写中,还读出了漂泊在外的乡愁。
手中的纸页越翻越慢,我想我应该是真正读进去了。列车窗外是无边的漆黑,和轰隆哐当的行进声。车厢内昏黄的灯光下,是一个作者与一个读者的心灵对话,无关政治,无关学术,无关市场。从前的偏见开始冰释,功利的科研开始超脱,真诚的阅读开始升华。那一夜,我似乎发现了另一个鲁迅,一个有别于中小学课堂上的鲁迅,一个有别于论文课题中的鲁迅。那一夜,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阅读真正的经典,需要的是人生的阅历与底蕴,更需要心灵的真诚与心态的平和。
火车到达终点站安庆时,天边已经晨曦微露。我将书还给男孩,很好奇年纪轻轻的他竟会将鲁迅的作品当作旅途的伴侣。我问他:“你喜欢看鲁迅?”男孩无奈地回答:“谁会喜欢他。老师布置作业要写篇鲁迅的论文。”我笑了笑,某种意义上,他是曾经的我,我是未来的他。他正走在通往我的道路上。而这,应该是每个人都要走的路吧!
回到家中,我取下书架上的一套《鲁迅全集》,掸去了上面一层淡淡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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