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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天理难容的女子

安徽商报 2016-11-13 00:00 大字

宫敏捷﹙作家、评论家,现居深圳﹚

2012年1月,我出差三亚五天,其中有两天,我舍弃三亚如诗如画的风景,坐在三亚湾的一家咖啡馆,读完了她的两部长篇小说。连续读完她的两部短篇小说集及书信、散文集后,我就深陷于奥康纳的文字里不能自拔,深深为她折服。

奥康纳的文字,有着美国“南方哥特式小说”最显著的特征:出场的人物外形古怪、性格反常、行为乖张;故事的发生地又破落、封闭、充满不祥之兆;故事情节荒诞、离奇,甚至充满暴力。到处能看到残杀、溺水、大火、猝死、抢劫、车祸,等等。对于这些夸张的写法,奥康纳解释说:“对于耳背的人,你得大声喊叫他才能听见;对于接近失明的人,你得把人物画得大而惊人他才能看清。”许多人称她为“邪恶奥康纳”或“暴力奥康纳”,她不置可否,她说:“我发现,暴力具有一种奇异的功效,它能使我笔下的人物重新面对现实,并为他们接受天惠时刻的到来做好准备。”

这又涉及到她小说里,最为显著的也是为她所独有的特征,那就是对宗教的反讽与抨击。她从不刻意而又明确地说出自己的意见,而是通过对美国南方民众宗教生活的还原,达到正反之间的完美平衡。所以,她的小说一开始就遭到宗教媒体的猛烈批评,指责她的小说是“对《圣经》的粗暴否定”。对此,奥康纳予以否定,说她的小说绝不应该是宗教的宣传品,她坚持认为,严肃的宗教小说家并不需要承担在作品中宣扬宗教的义务。她说,小说家“不应该为了迎合抽象的真理而去改变或扭曲现实”,“如果作品在完成后让人感觉作者采用欺诈的手段篡改、忽略或扼杀了相关的情节,那么不论作者的初衷如何,结果只会事与愿违”。她告诉我们:“我的小说主题就是:上帝的恩惠出现在魔鬼操纵的领地。”又说:“每一篇出色的小说里都有这样一个瞬间:你可以感觉到,天惠就在眼前,它在等待被人接受或者遭到拒绝。”

突然间,我们就豁然开朗了,奥康纳这是向我们提供一把理解她小说的钥匙,评论家把这称之为奥康纳小说的“天惠时刻”。在她的小说里,尽管大部分时间故事里的人物都被堕落、自私、愚昧、自负、欺骗或冷漠所掌控,但是,在小说的高潮部分,也是小说最重要的转折时刻,她都会让这一时刻,如同天启一般降临到小说中的人物身上,让他们突然受到某种精神上的启迪,进而达到某种“顿悟”,他们也许会接受这一天惠,也许会拒绝它,但不管怎样,这一灵光闪现的“天惠时刻”会使他们的内心发生改变。

在《暴力夺取》中,父母双亡的男孩塔沃特,在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笃信基督的舅姥爷从他舅舅身边偷走,并在阿拉巴马州的荒林里被当做先知接班人抚养长大。老人死后,十四岁的塔沃特来到城市,回到他舅舅的身边,在那里他努力否定着自己作为先知的命运,反抗着内心对上帝召唤的渴求,竭力想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但是命运的力量扫清了所有的障碍:塔沃特无法抵御住为舅舅的智障儿子毕肖施洗的召唤,且在为毕肖施洗同时也将他淹死湖中。在《智血》中,伊诺克以为自己有“智慧的血”,凭直觉就能找到真理,他跟大猩猩握手时,感觉到“这是他到这座城市以来第一只向他伸出的手”。野兽竟比人类更具温情,于是他偷来猩猩的服装穿在身上,到处找人握手,却又把自己推离人群,也推离了天堂。书中重要人物黑兹尔并没有“智慧的血”,也没有对干尸和动物进行膜拜。在他的心中,对宗教的信仰和怀疑一直在作着激烈的争斗。为了摆脱自小就有的宗教道德对自己行为的束缚,他逢人就说自己不信耶稣,并不断宿娼嫖妓,并对耶稣进行诅咒。然而,“在他心灵深处的森林中穿着破衣服行走的人物”却仍然是耶稣。他买了一辆车,想过上自由的生活,却发现自己无路可去,回来后,立刻用石灰烧瞎了自己的眼睛,在身上捆上带钩的铁丝,并穿上装满了石子和玻璃渣的鞋子折磨自己,自觉自愿地选择了一种赎罪的生活方式。凡此种种,奥康纳的许多短篇小说也是这样,《好人难寻》中的老妇人,她唠唠叨叨地将一家人带上了绝路,最后试图借助宗教的力量来感化凶残的暴徒,结果却遭了三枪一命呜呼;《河》中,那位牧师充满隐喻的布道,恰恰是导致小主人公最后溺死的原因。

反观作家本身,反观奥康纳,她的出生和早逝,难道就不是人类文学界的一个“天惠时刻”,上帝把她送给我们,却又在她的天才灵光一现,最能出成绩的时候,将她收回去,至于上帝这一放一收,是要给我们什么启示,那就得靠大家去奥康纳的小说里自己寻找答案了。马原说,“奥康纳要是不做小说家,真是天理都难容。”看完奥康纳的小说后,你会发现马原忽略的另一面,那就是:奥康纳做了小说家,天理也难容。

当然,我想说的是,她的离去,真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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