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鲁迅
□杨光祖
多年来,一些媒体朋友总问我一个问题:对你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每次我都含糊过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半世为人,读的书,确实也够多了,但要说哪本书对我影响最大,我总是有点恍惚。但是,很奇怪,这次孟秀敏女士约稿,也是这个题目,我当下就想到了一部书《鲁迅全集》。当然,这不是一本书,这是一套书。不过,也可以说是一本书。
应该说,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家,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鲁迅,对我影响最大的书,如今想起来,也还是鲁迅的书。从初中开始,就认真读他的书,最早读的是杂文,一本本读,读得很快乐,读得很过瘾。那时候,最喜欢的就是鲁迅的犀利,最佩服的就是鲁迅的寸刀置敌于死地。那时候,同班同学都在疯狂地阅读琼瑶,那是琼瑶热遍神州的时候。同学们抢着读,一本书,很快地在班上同学间流传,很多同学的眼睛都有黑眼圈了,都是熬夜的结果。但很奇怪,我似乎天生对琼瑶具有免疫力,而且还是非常强大的免疫力。我竟然从来没有看过她的文字一眼。上大学后,偶尔看看根据她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比如《还珠格格》等,很奇怪,也是看上几分钟,马上终止。这种感觉,在阅读金庸小说和观看根据金庸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时也有。总之,我的审美趣味和他们俩格格不入,根本无法接受他们。
很多书,很多作家,读着,就不见了,比如杨朔,比如余秋雨,这都是一时的风云人物,但潮头过去,也就烟消云散了。他们的书,家里也不收藏。有些很著名的作家,比如柳青、赵树理,都是深刻影响过我们的作家,因为我们中小学的语文课本,就有他们的很多文章。但后来,也都渐渐地被排除了。
好在有鲁迅。40多年过去了,鲁迅,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进入骨头了。如今翻看我中学的作文,其实都在模仿鲁迅,其实,看我如今的文章,骨头也还是鲁迅的。所以,这几年中学语文课本大量删除鲁迅的文字,而换上那些如今的另一种文字垃圾,我真为下一代担心。
关于对鲁迅的评价,我不想多说,也不想多引用那些大家耳熟能详的证言。我这里只引用两位先生的话,这两位不是大师,名气也不是很大,但他们有见识,有眼力,文字都很好,我觉得他俩说得很好了。一位是张宗子,散文家,他说:“经得起看的书,古代经典不必说了,很多是要随身一辈子的。现代作家里,只有两位,或者说,两个半,能够让我从学生时代读到今天,仍然可以学到东西,这就是鲁迅和钱钟书……另外半个,是周作人。”另一位是《圣经》专家,哲学家冯契的哲嗣冯象先生。他说:“20世纪的中国文学,原创方面,上半叶成就高,因为有鲁迅；现在骂他或造他一个谣言也能出名卖个钱。下半叶虽然也有少数不错的,但放在文学史的长河里看,就不值一提了。除非玩时髦理论,在大学混饭吃,不会费劲去评论。”
其实,一位作家好不好,真的还不好说,只有自己心里知道。鲁迅的全集,我如今购藏了四套,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两个版本,止庵先生编辑的一套,同心出版社重排的最早的那一套《鲁迅全集》,蔡元培主持的。而鲁迅的文集的单行本,也是随见随买,已有几十本了。经常闲暇了,会拿起《鲁迅全集》的某一册,或随便取一册单行本,看那么几篇,每次都感觉到非常幸福。而且更加神奇的是,每次读,都感觉是初读,每次都感觉文字那么美。至于思想的深刻,那是自然,到如今我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因为我的学养太差,无法够到他的高度。虽然发表了一篇长文《作为思想家的鲁迅》,但其实,很惭愧,“思想”二字还没有摸到呢。
多年来,碰到很多不喜欢鲁迅的人,甚至直接粗话骂的人也不少,这里面包括一些文化人,比如作家、教授之类。每次遇到,每次默然,偶尔也会争论两句,很快就感到无聊。有一些大学生听了我的课,问应该先读鲁迅的什么书好?我每次都劝他们,可以先读鲁迅先生的书信,他的书信也是极好的散文,而且比较容易进入,人情物理,读书作文,都谈到了,而且谈得极好。然后,可以读鲁迅的《朝花夕拾》《故事新编》,都很有意思,前者是散文杰作,回忆童年,童趣盎然；后者是带有后现代主义色彩的小说,解构历史上的那些英雄,幽默、诙谐,不乏讽刺,而且大有深意。我个人认为,《故事新编》是鲁迅先生晚年的代表作,放到世界文坛,和那些现代主义小说相比,也毫不逊色。可惜,国人懂得太少了,很多鲁迅专家认为它是鲁迅的失败之作,或者是江郎才尽之作。
至于鲁迅的杂文,虽说不上篇篇好,但绝对是本本好,随便拿一本看,都是妙文不断,思想性、艺术性皆达到了极高的境界。中国的文章能写到这个层次的,纵观历史,真的不多。但时代风云变幻,喝了狼奶的人,怎么能品出那种好呢?很多鲁迅专家认为鲁迅的杂文不是创作,遗憾他晚年浪费了自己的生命,在他们眼睛里,只有长篇小说才是文学。真是可怜。如果以此去论,那么,中国古代的那些大家,比如唐宋八大家,都是烟云,西方的蒙田诸公,也是浮云。其实,就鲁迅先生的杂文来说,那么多的杰作,足以傲睨群雄,流传千古。
《呐喊》《彷徨》,是大家公认的杰作,我就不多说了。如果学有余力,鲁迅的学术著作,包括整理的古籍,及那些序跋,都是一流的作品,怎么可以错过呢?
当然,还有他的翻译。虽然梁实秋批评鲁迅的翻译是硬译,不过,坦率地说,鲁迅的翻译是有他的贡献的。他的翻译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创作,通过翻译改造现代汉语,锻造现代汉语。到目前为止,就现代汉语的写作达到的高度,现当代恐怕还没有人可以和鲁迅相比。
读鲁迅,读到近50岁,越来越感到鲁迅的伟大和高不可及。这是唯一一位我连续读了半辈子的作家,而且,还要读下去,下辈子也还是他。
《鲁迅全集》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本书。应该说,没有一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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