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好个秋
◎韩勋
一个月饼品牌做广告，借用宋朝辛弃疾句子“天凉好个秋”，隐去前面“却道”二字，看中的是后五个字的字面意思和明快节奏。如果不念作者当时处境心境，“天凉好个秋”句子直白结实，力道足够，足以流传至今。
因想到，三伏天，尤其是西安的三伏天，大家憋在蒸笼里头，百无聊赖，精神快要崩溃之时，天凉就是一城人的救星，如果把“天凉好个秋”经常念叨念叨，看见了秋的希望，心里有了盼头，或许就能顶住高温的熬煎。望梅既能止渴，念诗当能退暑。
天凉来之不易，秋天里的老年节却是中规中矩，年年正点抵达。天凉好个秋，人到秋，秋可好？
秋天藏龙卧虎
很多人，很多还没有走到人生秋天的人，很可能会大大低估老年人精力的旺盛、思想的活跃。比如我十来岁上小学时候，院子里看大门的翟师傅年近花甲，独自一人生活。一个月烙一回油旋馍，锅里菜油吱吱作响时分，他便不能自控，傻了一样，原地转圈儿，摩拳擦掌，舌头不住地吧嗒吧嗒。这是当时我身边最老的老人，结论是人一老脑筋可能就走不动了，若不是胃口推着老人走，老人的思想无力前行——千万不要当老人！
如今我入了秋，成了老人，65岁，比当年翟师傅还大几岁，可是经常出门走走，才知道65岁是老人中的小弟弟，才知道老人里藏龙卧虎，能人一拨接一拨。今年春节以来，我相继拜访了六对儿金婚老人，12位老人，平均年龄80多岁，年龄最大的是临潼区农民诗人贺丙丁，90岁。去年，老伴儿余秀兰90岁生日，他为此写了一首诗，题目就叫《祝贺老伴九十大寿》。90岁思维灵活能写诗，正应了一句民间谚语：“七十烟，八十酒；九十诗，百岁有。”
而且有意思的是，六对儿老人里，还有李文乾、郝安仁两位老人，在自己或老伴儿80岁生日之时浮想联翩，写诗留念。李文乾诗曰：
陋室君子兰开花，八十华诞二月八。相濡以沫六十春，子女孝顺幸福家。孙辈前程更远大，光景美好锦添葩。人勤心善好品质，四世同堂乐有嘉。
字字句句，都有美酒的味道，写的人，读的人，都醉了。说来说去，80岁往上走的人，恐怕他们自己也不敢相信，踏入耄耋之年，除去体力不支、记忆力稍逊外，脑筋的运转速度并没有降低多少，神经照样敏感，嘴舌依然贪馋，眼前还有很多秋天的福利等着他们一一领取——一碟葱烧海参，一个意外邂逅，一场合唱音乐会，一组电视连续剧；一个孙女结婚了，一个重孙诞生了……
秋天甜，秋天很长
让整个社会吃惊或者感到敬佩、欣慰的是，如今世风开明，一些丧偶的老人，在长秋开始的时候，已经认真地、积极寻找配偶，重建组织，其中一部分已经如愿以偿，秋天里掀动春的暖风。社会上有些人心生嫉妒，祝贺他们时老是念叨“老来伴儿、老来伴儿”，意思是说老人再婚，顶多只是起居生活上的相互依靠、照顾，别的方面就不要有啥指望了，以小肚鸡肠看老人再婚。他们哪里知道一对儿花甲或者古稀新人情感的需求、情感的细腻、生理的慰藉。秋天里有福，老人也要会祷福才好。
金秋菊黄蟹正肥，持螯饮酒滋筋髓。秋天自有秋天的好事，吃又是其中之一。老人吃什么，能吃什么，当由老人说了算，老人自然不会亏待自己的胃。年轻时琢磨红楼梦里贾母的食谱，以为老人每天光喝粳米粥，老了后才知道老人胃里能撑船，一头狮子等开饭。前年拜访90岁的抗战老兵王绍武，他说他前一向住院动了个小手术，术后医生说只能喝稀饭，他不信医生，只听胃口的召唤，一顿吃了两个肉夹馍，把我听得只吸冷气——饭量比我大一倍。告别时到了饭点儿，他执意下楼请我吃羊肉泡馍，又让我吃了一惊，百般推辞，其实是害怕他年龄这么大，吃着吃着吃出个事故咋办？
因了一个美好机缘，我每个月都要跟十来个70岁左右的朋友吃顿饭，两三年下来，回头一看，发现最受大家欢迎、盘子光得最快的是芳香排骨、荷叶饼夹粉蒸肉。老人自有老人的选择，一块儿红烧肉入口时的痛快惬意、勾引出的年轻时的狼吞虎咽记忆，中年人恐怕是体会不来的。秋阳高高，朵颐开开，吃自己能吃的，吃自己喜欢的，就是合理的健康的，自有许多养生的学问在里头。
口腹之福不算啥，老人精神的开朗才是秋天的华彩乐章。年龄的积累，阅历的积累，主要是思索的积累，老年人思想解放，认识到位，知道了自己的半斤八两，骄傲自大日渐式微，在儿女面前不再以一贯正确自居，不再容易激动恼怒，情绪得到恰到好处的控制，因此精神畅快，开始进入认知的自由王国遨游了。近日，在一个钻石婚庆典仪式上，我见到80多岁的来宾、业余书法家刘财鼎先生，他带来一幅书画作品，立意、构图、线条，都已达到相当的水准，赢得大家夸赞。刘先生淡泊，好像大家在夸别人似的，礼貌性地点一下头，几乎无动于衷。这便是秋天风范，智慧老人风范，不以物喜，自然不以己悲，达到了美妙境界。当然我也见过不少练习书画的老人，巴望人夸他的作品，见夸喜不自禁，葆有一种孩子般的童真，也是一种快乐的活法，快乐地走在通向自由王国的路上。
老人练习书画，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即老太太学画的多，老爷爷学书法的多，就跟乐器班里老太太学钢琴、葫芦丝的多、老爷爷学萨克斯、二胡多一个道理：崇拜的明星不同。老太太学画，心里恐怕没有张大千、刘海粟，老爷爷下笔之前，脑子里想的是于右任、岳武穆，气势恢宏，笔画直抒胸襟。老太太，老爷爷，各有所取，悠然自得。
表面看起来，老年书画是一种文雅，实际是在做扩胸运动，拓展胸怀。书画里头钟灵毓秀，海纳百川，学习过程就是游览过程，审美过程，提升过程。格物致知，融会贯通，到笔下有节奏韵律、画面中有好听的乐曲飞出来的时候，作品成功了，精神提升了。所谓老年学习书画是打发时间、滋润老人心田的说法，明显尺寸不够。老人习书作画，是精神在飞扬，生命已重生。
秋天好戏在后头
天凉无限愁，天凉好个秋，喜秋悲秋，源于心思不一样。写这篇文章的当口，惊闻前国际足联主席阿维兰热去世，悲凄了一小会儿，却又感到释然，他整整活了100岁，高寿，高光，秋天里的一颗星星，高高挂在天幕之上。
从百岁想到百岁老人冰心、杨绛，生前一点儿都不知道躺在高寿的功劳簿睡大觉，脑筋还在转，佳作时时有，深秋开花，自然是金灿灿的秋菊了。
还有秋虎，虎视眈眈，老眼总是瞅着下一个目标。比如日本96岁的平田繁实老人，今年大学刚刚毕业，已经在考虑报考研究生了。美国前总统老布什，以跳伞庆祝90岁生日。从电视上看，是有人从背后抱着他往下跳的，他一脸的从容，更显威风凛凛。还有日本的三浦雄一郎，80岁时第三次登上珠穆朗玛峰，壮心不已。
套用网上两句话——别总说自己老，你没有他们老；别说自己不行，因为他们曾经比你还不行。说来说去，年龄不是问题，秋天好不好，心态做主。其实比起夏天里早逝的亲朋、好友，能当上老人已是幸运。不如把幸运当作起点，重打锣，另开张，秋天好戏说不定就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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