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我的干娘
□李晓
在乡村，说一个人命贱，就要拜干娘。干娘干爹积的大德，和亲爹亲妈的爱，把一个孩子，平平安安拉扯大。
三岁那年，我妈就让我拜了一个干娘。我的干娘，用一根红头绳缠了我的腰，点了香火磕了头：神啊，祖宗啊，这是我儿子了，保佑平平安安长大啊。
干娘有些驼背，像身上永远驼着一个沉重的包，压迫得她喘息不止，像弱小的命运，总是撑不起腰来。干娘在田里割麦收谷，很少看见她伸起腰来，她就佝偻着腰，挥舞着镰刀，飞快地割，偶一仰头，也是在看太阳挂在天空有多高了。干娘脾气真是倔啊，要和太阳赛跑。
我妈出门有事时，常把我托给干娘，让我和一条狗，坐在院坝或山梁上玩耍。有一回，我和大黄狗为争一个烤红薯，差点撕扯了起来。干娘见状，大骂着，从坡上扯起一根树条，她追来，痛骂着大黄狗：“你这个狗东西，真不懂事啊，他是我干儿子呀，你和他争啥子。”
我读小学了，干娘在乡供销社买了黄书包。第二周，我突然逃学了，我不回家，躲在山洞里发呆。我对那些蝌蚪一样的汉字，感到实在是复杂，我不想读书了，我就要一头牛，跟着它求衣食。
半夜了，我在山洞躺着，肚子饿得呱呱叫，我想回家了。我听见岩顶上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喊我：“娃娃，娃娃哎，你回来哦，回来哦……”我终于忍不住，从岩洞里跑出来，跌跌撞撞扑向干娘的怀里。干娘把煤油灯放下，搂着我哭，身体不停抖动着。干娘哭着告诉我，你的妈，到石菩萨那里烧香去了，求菩萨让你平安回家。干娘哭完了，搂着我说：“娃啊，你要好好读书，争口气呀，不要像你干爹，劁了二十多年猪，连一个猪字也写不来。”
命运真是奇形怪状的，而今我就靠着文字贩卖灵魂，吃着“灵魂饭”。我感谢干娘，如果那年我辍学，跟一头牛过一辈子，我连一个“牛”字也写不出来。
二十一年前的秋天，我在小城结婚了，妻子与干娘同姓。干娘早早背来山里核桃，我看见，干娘被一个背篼压迫得那么瘦小，我都看不清她了，反复地揉眼。
干娘除了背着核桃，担着红薯，挑着洋芋，扛着南瓜来城里看我，还用塑料口袋，装着几个猪卵子来给我补身体。
我四十岁生日过后，我妈抱着干娘一起哭。后来我爸告诉我，你妈和你干娘，去为你算过几次命，都说你活不过四十岁。压迫在我妈和干娘心上的石头，落地了。
我四十一岁生日时，却没有再等来干娘，她患胃癌走了。
我想念干娘时，只有摩挲着她的几张老照片，如同抚摸着我在城里日渐粗壮的腰身，有一种苍凉的感觉。干娘，我今后如果为故土人物一一作一个春秋小传，就以您的名字做标题——《杨春兰》，这是我干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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