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香四溢《陈文老酒》
□李如琰
我第一次见我们三中的老教师陈建文，一领导这样介绍：“小李，这是我们学校的陈大导演。”我才知道他就是为我校屡夺全国一等奖的“陈导”。原以为这样的人多半一身傲骨，说话锐利霸气。但见眼前之人眉目和善亲切、言谈谦虚从容，根本不是端架子的人。陈老关照新人，叫我“小李老师”，耐心倾听我许多不成熟的见解，如他常说的那样：“在文学上，我很看重你们年轻人的看法。”正因如此，我有幸成了他的散文小品集《陈文老酒》第五稿的阅读与校对。
因为对陈老的小品印象极深，便私下想，陈氏作品，自然以幽默见长，阅读时欢笑必是少不了的。果然，读其中的《教书匠咏叹调》，笑得我直叹他妙语连珠：
上课虽口干舌燥，喉咙生疮，嘴上起泡。且年复一年，难免乏味枯燥。但见学子聚精会神，几十副瞳仁随你转动，你俨然是个“中心人物”，举手投足，“皆成楷模”。你备课充分，指挥若定，眉飞色舞，左右逢源，上下千年，纵横万里，三尺讲台任尔驰骋。再想起教书匠“传道受业解惑”的神圣使命，真是，“心旷神怡，宠辱皆忘”。那种感觉真是——“味道好极了”。
短句相接，节奏紧凑，基调欢快，画面感十足，伴着朗读，仿佛熟悉的《威廉泰尔序曲》在耳边响起。
接着看：
啥子主任都好做，班主任最难当。几十号学生几十副心肠，高中娃儿尽是“十六岁的花季”，各具特色竞相开放。遇到那“带刺的玫瑰”把你的好心当牛肝马肺踩你也只得认。倘或赌气跑个吧，你七窍生烟，心急如焚，还得来个“萧何月下追韩信”。
诗词歌赋、文学典故，皆信手拈来，摇身一变，却能恰如其分，尽显幽默风趣。
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品了陈老的许多往事，我才明白：幽默只是《陈文老酒》的一个很窄的侧面，才明白欢笑背后也有其苦涩的滋味。“往事如烟”一辑，其精髓不仅在幽默，更在一个“真”字，“真人、真事、真情”。记得小学时写作文，老师时常念叨的这六字，没想到，陈老师将其叠加起来是那样的令人动容。
他写景，可谓处处青山皆故人。他写小镇东门河坝的白沙滩：
儿时走在洁白的沙滩上柔柔的软软的，躺在沙滩上像是睡在沙发床，绝不会将你的衣服弄脏。游泳上岸，小伙伴将白沙垒在小肚皮上，有种暖暖的舒服的小痒。
昔日东门河坝大片厚实细软的白沙滩竟成了野草与荒菜齐长，垃圾携碎石成堆之境……
而今我们只能走在垃圾横飞的凹凸土路上……
想想看，这样的白沙滩该有多细软、多轻柔，才能让这样暖而细微的童年触感，经历时光飞梭的穿行，几十年不减？所以，当我带着这样的触感和记忆阅读时，自然生出青山依旧在，故人容颜改的悲怆之感。
他写人，有的纤毫毕露似工笔细描：
陈小红老师是位稳重得不爱多说一句话，也不多走一步路，文静得如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的芙蕖，玉洁冰清得如戴望舒《雨巷》的女教师。长发飘逸，玉树临风。她与我们“原老板”偶遇有时也竟会“美目含兮”侧身而行……
也有随性而为的写意之笔：
胡贞贞竟将国家奖的1000元、市政府奖的300元教学成果奖全都捐给了三中的“希望工程”。记者采访她，胡老师谢绝了。说是与老伴吕金鹏老师早商量好的，很自然，很平常。可谁都知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1300元对于个普通教师，绝不是个小数目……
这些文字常惹得我忍不住楼上楼下乱串办公室，以求一睹那些书里提及的三中老师的真人风采。
还有他那含辛茹苦毫无怨言的老父亲，那国画画得好极且颇仁义的外甥汤林，那极少遇见丈夫而为家庭操劳一生的舅妈等等，都让我铭记于心，仿佛早与他们相识相亲。
他抒情，细腻真切而无造作痕迹。请看他写对只小猫的愧怍：
它大了，壮了，亦认得这个家，就是不肯进。小女说着又哭将起来，我也挺难受：小猫到底活下来了，亦没另投新主。不然，它是不会连天上飞的食物也企图捕捉的。它也许想回来，却受不了我的冷遇；或是因为寒心彻骨，只是专程来给小主人道别的。否则，它怎会专趁我不在时才回来一见呢？……
一帧帧相处的细节在脑海中缓缓回放，那一声声挠门的狠叫，那大了壮了的决然而去的身影，这哪里是在写一只小猫呢，分明是字字句句的懊悔和感慨，不但写尽了动物的灵性，写透了心中的懊悔，更让我联想起人世的冷暖。而面对说不清的别离之伤，他写道：
我心颇痛，明知是这结局却居然是这结局，本如我预料却竟在我预料，早知事实却果成事实……我脑中一片空白。心内犹如陆放翁的痛苦醉写“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在“文革”时代，阶级出身的落差竟成一把劈山利斧，生生拆青年于两地。端的是只能叹息：“错错错”，任由错过。
原来，一个人面对苦难能诙谐调侃，时时从容乃是源自一份岁月的沉淀。往事如烟，岁月维艰，那些年节里为求一顿饱饭而走人户的日子；那些眼睁睁看着父亲活活疼死，被薄皮棺材抬走的画面；那些被人百般践踏挤兑的知青岁月……
所有的往事酸苦、紫陌红尘，拂面而来，落笔凝墨成就了这集子里的字字珠玑。
我一直觉得，好的散文，应如接头暗号，哪怕改朝换代，世殊时异，只要读到，便有共鸣——写的虽是作者自己所独有的青春过往，却似一份以岁月风雨敲打而发出的电报，从前的光影都在纸上鲜活起来，撼动所有与它晤面的人。《陈文老酒》的许多篇目我真的是由眼到嘴，由嘴到心的“读”完的。那种深藏在我内心的情绪被唤醒，不受控制地从心里浮将出来，耳边是诗意的“琵琶语”，轻轻的柔柔的幽幽的。我方悟出，人生中许多起起伏伏、风风雨雨，落在一些人的门前，日复一日也就渐渐斑驳隐去；而落在另一些人的心里，却被打磨成一粒粒上好的谷粮，最终酿成芳香四溢的《陈文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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