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轮车 □肖思强
看着又宽又平的乡村水泥路上奔跑着各种车辆，我就想起我家那辆独轮车。一想起它，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像凿开的泉眼，止不住地冒出来。打我从记事起，能记住的多是酸楚的、无奈的，但经过时间的磨砺，那些酸楚无奈的事变成了美好的回忆。
我家在邱少云故乡一个叫凉水场的小场镇，家离小镇有五里多的石子泥路，离铜梁县城就更远了。镇上有所小学，凉水场小学。我就在小学读四年级。一到冬天，大多时候是阴雨连绵，去学校的乡路一片泥泞，我早上干干净净出门，放学回家全身是泥点，从头到脚和书包，几乎溅满了。洗了四天也晾不干，母亲干脆就不洗了，晚上在灶口边将湿淋淋的泥点衣服烤干，然后将泥点搓去，第二天早上再穿去上学。
遇上这样的细雨早晨，父亲就用他自己做的独轮车推我去上学。这样的早晨，冷风像刀子刺在脸上手上，皮肤会裂口，还冒出鲜红的血珠珠，痛得龇牙咧嘴的。父亲推我去上学不是只单单推我，同时要在架子的两边装两麻袋红苕，我就坐在架子的中间，打一把红油纸伞。父亲穿蓑衣，戴斗笠。父亲推着吱嘎吱嘎响着的独轮车，在能见度只有十来米的乡间泥泞的乡路上，一步一步朝乡场走去。到了乡场我就从独轮车上下来，直奔学校而去。我知道父亲会找一个淋不到雨的街边上，等赶场的人来买红苕。红苕是队上分的，每人要分三四百斤，拿一些卖成钱，到供销店扯点布做一两件衣服过冬。
说起独轮车，父亲很得意，脸上洋溢一种幸福的笑容。在我父亲还是单身时，经媒人介绍去五十里外的一个村子相亲，见面后双方没意见，一来二去地交往了半年。我父亲就亲自动手，从山林中砍来青冈木，用锯子、斧头、钉锤和凿子，三天后就做出了这辆独轮车，带上礼品推了满满一车，把我母亲娶了回来。一路吱吱嘎嘎地响着，像唱歌一样，美妙动听，向世人宣布我父亲不再是单身汉了。
独轮车是乡村一道风景，很有一番情调。独轮车多用于运输载货，几乎每家都有一架，可以推四五百斤东西，比肩挑强多了。我懂事时就看见队上几十架独轮车，推着粮食去县城粮食局交公粮，队伍声势浩荡，一路吱嘎吱嘎地唱着，老远都听得见。
男孩子就要学会推独轮车，如果一个男人不会推独轮车会被人讥笑的，说严重一点，将来找对象都成问题。没事做时，我就在院子里学着推空车，那时我父亲己到甘洛工作去了，家里就母亲和我，还有两个妹妹在家。推空车不左倒右倒，也不是三五天就能练好的，差不多练了一个月才掌握了平衡，母亲就在架子的两边各放了一块十多斤的石块叫我练，挎上带子，抬起手把，刚刚推了几步，车架子倒了。石块是摔不烂的，就是倒在地上把石块摔成两半也没有什么，把它抱起来放到架子上又重来。一次次这样试练，只有掌握了要领，这才知道空车和重车有着很大差别，掌握平衡是关键。推三十来斤不倒了，于是又往架子上加，直到能推百来斤左右不倒了，才勉强过关。可我一双手磨起了一层老茧。
在我读初三的一个星期天，我在场上卖完了红苕去供销社买两斤盐，走出门来准备推独轮车回家，却碰到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她笑着问我是不是要回了，我说正准备走呢。她说要跟我一路去我们村里看她姑姑，还要坐我的独轮去，当时我脸红脖子粗的不知所措，一愣一愣地看着她。
她的小名叫小芳，是班上长得最漂亮的，两根长辫子又粗又黑，瓜子脸，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了一眼就刻在了心上。一到冬天，她红扑扑的脸上，就散发出一股雪花膏的香味，我很喜欢闻这种味道。她父母是场上供销店的职工，是吃供应粮的，穿着比我们乡下的要好看得多。她坐我的前排，做不起作业就转过头来问我，男同学私下里说我，将来要不要娶她做新娘，谁知被她听见了，她红着脸说，你就等吧!
我推着独轮车走在前面，她离我十来步的跟着，走出场子后我就停下来等她。我担心车架弄脏了她的衣服，特意掏出一条手巾铺在上面。她二话没说抬脚上了车架的中间，面朝前稳稳地坐下，我握紧手把推她就走，车轮子就吱嘎吱嘎地唱起了歌，古老而悠远，让我沉浸在娶她的想象中。没多远她就侧过头来问我累不累，就是累我也不能说，何况这是我第一次推一个女同学，我笑着说不累，因为我又闻到了那股香喷喷的雪花膏味道。一路上和她有说有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遇上村上的熟人说，推女朋友回家啊!当时我心里很尴尬，不知怎么回答，可她像没有听见一样。
后来，这个叫小芳的女同学没有嫁给我，不是她不愿意，而是我们一家跟随父亲迁到了当时的渡口市来了。从此以后，她漂亮的身影和她甜美的眼神，成了我遥远的记忆。
事隔多年后，我再次回到故乡的乡场上，却不见了当初那些低矮的木墙瓦房了，石板铺成的街面已成了又平又宽的水泥路街道了，两边全是一幢幢的楼房。我寻遍了每一条小巷，也没见到一辆独轮车，一打听才知道，十年前就销声匿迹了。还有那位女同学，二十年前就搬到县城去了。
尽管没看见独轮车，还有她，但那些人那些事，都成了我少年时最美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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