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初次见面，却又无比怀念
旅行中的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美食家。平日里理所当然的三餐一宿，在异乡便成了搜索和探险，这考验嗅觉，也需要凭借理智去判断，那一份不确定性反倒更让人着迷。尤其那些在清晨，在黄昏或是深夜的美味奇缘，足以慰藉一种乡愁和一路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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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京都时已是深夜。
大阪电车站章鱼烧的滋味还在舌尖萦绕。那座匆匆路过的车站，在嗅觉与直觉的超水平发挥下，被“开发”成了驿路美食天堂。一碗乌冬面果了腹，意犹未尽，又去隔壁家买了章鱼烧来填补。浑圆的章鱼丸子，上面覆盖着富饶的柴鱼片，酱汁甜而不腻，仓促吃完再去赶夜车，胃里和心中全是满足感。
在京都的居所是位于上京区的民宿，如大多民居一样，在挤挤挨挨的日式住宅中仔细规划了自己的一方狭小天地。怀古的朱红格子门是没有了，正门已演变为金属材质的格子推拉门，悬着素色的布帘随风轻曳，一边是苇帘，用以遮蔽格子窗里的生活。
夜阑人静，我们从苇帘一角的密码保险箱里取了钥匙入内，离开时又将钥匙放回原处锁上。主人一直未曾露面，好像一个影子。斜对面邻居家的安保措施，是屋檐下的一对猫头鹰公婆，四下俱寂之夜，它们在廊灯下目光炯炯，很有威严的样子。
紧凑的二层小楼，狭窄的木楼梯大约年资不浅了，再轻巧的脚步踏在上面，也会吱呀唱叹。卧室都在楼上，外间一张西式大床，里间是榻榻米，寝具在柜子里，夜灯在床头。躺在厚羽绒垫上，很容易想到《古都》中千重子母女相对，和姐妹相聚的夜晚。那间位于中京的商铺一定比这间民居宽敞，但用于卧室的面积也绝不会铺张。里外两间依旧是以格子门隔开，
在夜灯下隔间如有人对坐相谈，大约会有皮影戏的效果。
在那些夜晚里，佐田一家都在谈些什么？和服批发生意的困境，女儿的身世与婚事，所有凡人都可能经历的风波与挣扎。
这个曾见证了新旧经济形式更迭的古都，如今专注于观光与研学，雕栏玉砌犹在，技术革新不止。传统与创新，在悄无声息的氛围中并举。
居所出了巷口便是主路，有客流量可观的换乘站，步行十分钟可达京都御所，这条路上没有大的购物中心，缝纫店和自行车修理店各得其所，零星可见小餐馆，以自助式快餐为主，从清晨到夜晚，不闻人声。马路对面就是著名的女子大学。学校周围没有食肆林立，没有情侣三三两两，她也是无声的，朝朝暮暮。与学校对望的小林居酒屋在白天里从不见动静，最后一天晚归时，却为那若明若暗的灯火，和若隐若现的笑声动了心。
那么深的夜还没有来到，然而肠胃提示着，此处还可以有些饮与食。
2
看似一间熟客店，作为陌生面孔，近乎刻意地含笑致意进了门。果然，原本熟练料理着食物的店家们对着一群突然闯入的异乡人露出了惊惶之色。是极其传统的日式居酒屋，里间有三两卡座，客人们与店家像是见惯见熟，酒食相伴，谈兴正浓。我们没有聊到天明的时间预算，于是在吧台落了座。没有任何言语，一位中年大叔递过来简单的菜单。
我想他就是小林，对，这儿的老板也姓小林，多契合“深夜食堂”的要点。
全日文的菜单让人困惑，而店里看来没有能在语言上进行协助的人，到底是一家熟客店，似乎完全没有招待新人的准备。只能在配图比较明确的饮食中选择，一壶日本酒是必须要尝试的，炸串因为厨师就在眼前演练，也很想要一试——炸串配酱汁，多么诱人的街边美味。比较另类的是出现在菜单底端的“饺子”，我们调动了所有冒险的热情点了一份。小林老板耐心地等待，然后客气地收回了菜单，转身忙碌去了。到底是中年人了，虽然初见四位异国妹妹时略感惊诧，此时还是沉着地回归本位，尽分内之职。
此时比饥饿感更甚的是疲惫。坐在高脚凳上，看一看前方的人们熟练料理食物的背影，似乎都能消散不少倦意。也是蓝色的和服，也是高瘦的身材，脸上没有疤，但戴着斯文的眼镜，《深夜食堂》中的小林老板，想来是从无数个现实的小林老板中“走”出来的，而如同我们这样形形色色的食客，构成了那些千滋百味的夜晚。
小林在铁板上炸着串，另一个小林却从我身旁进入了操作间，穿着同款和服，戴着同款眼镜，完全同款的面貌与身材。在昏暗灯光下，两个小林面对面，像《古都》里的孪生姐妹一样默契相视，恍然若梦。我努力恢复了镇定，惭愧于自己在文字上的自带陈见——那招牌上的“小林”两个字，本就可能对应一个人，也可能对应一对兄弟，或是一个家族。
不知道小林家族在此地已经经营了多少年，因为语言不通无法“采访”，或许会和《孤独的美食家》里炸串的阿姨一样，吐出一个诸如“四十八年”的惊人数字。而此时更惊人的是“饺子”。事实证明这是一场华丽的冒险，一份饺子对应着三份油炸汤圆。
不敢再探险，我开始仔细而艰难地询问“炸鸡”的真实内涵，一个小伙子动用了自己的身体部位作比进行说明，最终产生了当晚最大的“笑果”。
一壶清酒，每人只能分到一小盅，却清浅荡漾着满满的欢乐与留恋。
里间的人们纵情谈笑，与白日里如同异类。这最是京都的味道吧，无论奋斗还是享受，都那么专注与投入。
与小林们告别后，再回到已然熟悉的街道，古都明月当空，大学依然寂静，远远地能看见星星点点刻苦的灯光。居酒屋的招牌并不张扬地闪烁着，不知已在这里关照了多少夜行人的现实与幻梦。多庆幸在离开前的夜晚推开了这间深夜食堂的门，虽然初次见面，却让人莫名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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