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异想天开一点敬意
胡辛义宣布要参加科技创新大赛，是在校外面馆里的一个中午。那天我们怎么从隔壁班的一个女生聊到胡辛义的前程大举，我早忘了，只记得他当时的眼神微微闪烁，像酝酿了很久，说：“异想天开也要得到尊重啊！”我们的反应近乎呆滞，未饮而醉，几张脸被很浓稠的面汤蒸出了汗。那天的谈话似乎到此就尴尬地终止了。不知胡辛义是否真心要征求我们的意见，总之他乘着这长篇大论的余劲，拍桌拂袖而去，留下半碗凄凉的面。步行回校，一路上我暗暗怪他绝不该这样郑重其事，毕竟，他就不是个正经的人。
我说胡辛义不正经，非但不冤枉，且算是极尽了一个高中生的客观公正。他生得高且瘦，身材稍显单薄，也算气宇轩昂。可他的人格未经造化雕琢，不遵循任何“相貌刻板印象”的套路，高而不冷，倒常常一身痴气，用异想天开形容最合适不过。他兴趣广泛，然而无一精通，恰能维持他在我等无用之人中的友谊。九月他对着翻箱倒箧觅得的《说文解字》临摹小篆，十月饶有兴味地在课堂上顺耳记下老师的口头禅，十一月他手捧大学教材大谈爱因斯坦，十二月他口哈白雾，学各位日本动画的名监督，在草稿纸上画难看又抽象的分镜图。然而他的异想天开，既没有转化为实用的幽默谈吐，也没有把他变成一位天才哲学家，反倒是让他不伦不类，没心没肺地度日。近日连问他问题的女生人数，也玩笑般地锐减，令他颇为不快。
其实胡辛义参加科创大赛这件事，我很支持的。我们实验班的有志青年，深谙所谓“创新世界”的内涵，囿于人之常情，无力去践行，唯有胡辛义同学算得上有魄力有胆识之人。他对于黑板上日夜高悬的“求知思考探索创新”八个大字不胜厌倦，反而寻觅到了一点人生终极问题的答案，竟决然孑然地响应了科技创新的号召。那时我嘴上调笑，心里佩服起他来。辛义同学面馆演说后的几天，他继续痴，更是傻起来了。我见他迟起到来，问他几番，答曰：“最近搞项目，很忙。”前后左右一阵关心夹着哄笑。“他是不是傻？不请大学教授做项目，评委才不会瞎了眼给他过。”这是我所听闻的经验之谈。于是我有些同情，也较为关注他的进展，得知目前为止他神秘的科学蓝图不过一张发电机的草图，简陋到像是从教辅书上抄来的，简洁到让法拉第惭愧。他得意地向我报告他与辅导老师的交涉，语气仿佛得到圣上提携，遇见今生伯乐。我暗笑：这种常年交结评委，利用人脉的人，心里早把你潦草的发明雏形判了死刑，何况学校不乏“条件优越”者，他哪会把你放在心上。这一想我愈发可怜起他来，但我始终不愿说善意的风凉话，任他去拼斗。想来他的名字同“苦心孤诣”谐音，巧妙得很。
那天——于他来说就是审判日。他怀揣U盘，如同怀抱新生婴儿，脸上淡然得看不出表情。我猜测他早有自知之明，也就稍稍释然，但放学后教学楼前来回踱步，还是忍不住去找他。初春的暮色迎面吹来凉爽的风，让人产生春秋气候本无大异的怀疑。我先望见一群散场的专家评委，衣冠齐整，男的多半谢顶，女的大都鬈发，把脸涂得惨白。还有几位口袋里塞学校发的水果，高声谈笑。阵容煞是好看。我愈发担心了，举步进了会议室，只见胡辛义一人——应该还有别人，一椅、一笔记本电脑、几张凌乱的稿纸——他异想天开的产物，他颓唐地收拾，我想拿提前想好的话来安慰他，他把手微微一摆，像是制止又像是招呼，我便难受，话也梗塞在喉咙里涣散了。局面尴尬，当时的很多细节并非不重要，我也统统忘记，只留下他远行时淡淡的、隐没于黑夜中的背影。高大的他竟显得伶仃，和孩童看不出分别。他是没有错的，白白遭了许多罪，如今恐怕只能继续没心没肺地活，同这世界上许多孤独的异想天开者一样。
我仍立着，等待着房间里的肃穆的空气凝滞下来，朱红色的横幅耷拉，“科技创新”四个大字灰暗得无从分辨。我早就不再深究“创新”等概念的真实含义，而现在，我无比确信，学校里一位真正的创新者，不屑回首，踽踽独行。他傲然睥睨大赛的残垣，双目闪烁着上天赐福的奇思妙想，不求任何鬼神的显灵。我将这最新鲜真挚的敬意，献给辛义同学，和世界上每一位异想天开的孩子。因为有一种创新，我已了然于心。
合肥六中高三（2）班凌云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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