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罗街头的政治涂鸦:“清除运动”加剧埃及国内分化
6月25日是埃及国家队在俄罗斯世界杯的最后一场比赛。尽管首轮淘汰的结局无从改变,但为埃及本土足球巨星萨拉赫呐喊助威的球迷依然坐满了开罗市中心博斯坦·赛义德大街上的“园之花”咖啡馆。
露天茶座上的球迷们边吸着水烟,边呷着咖啡或红茶,身后的背景,则正是一身标志性红色球衣、卷发蓬头、络腮胡茬的穆罕默德·萨拉赫(Mohamed Salah)巨幅涂鸦。
“园之花”咖啡馆外,巨幅萨拉赫涂鸦。受访者阿米娜供图
“园之花”咖啡馆像是开罗的城市文化地标,吸引着年轻人慕名前往。20岁的埃及少女阿米娜津津乐道于一片区的街头涂鸦:与萨拉赫的肖像面对面的,还有包括文学巨擘、诺贝尔奖得主纳吉布·马哈福兹(Naguib Mahfouz)、传奇女歌手、“尼罗河之声”乌姆·库勒苏姆(Umm Kulthum)在内的一众埃及文化名人。
然而,与“园之花”咖啡馆周围热闹的足球、文化名人涂鸦作品命运相悖的是,过去三年间,开罗的大街小巷悄然蔓延着一场“清除涂鸦运动”——那些曾引领浪潮、见证历史的政治讽刺涂鸦,正一点一点被清除。
2010年底,街头涂鸦猛然成为埃及社会暗流涌动中的无言“传声筒”,趁着夜色,人们将自己对物价上涨、高失业率、政府腐败的不满和诉求,描绘在以解放广场为中心向外辐射的一条条街道旁的墙壁上,进而引来更多人的涂改与效仿。最终,这场暗流演变成为声势浩大的广场抗议。
2011年1月25日开始,以年轻人为主体的百万埃及人日日占据开罗市中心的解放广场。18天后,执政30年的穆巴拉克被迫下台,蛰伏已久的穆斯林兄弟会抓住埃及政局突变的时机迅速走上了政治前台,来自穆兄会的穆尔西2012年当选为埃及首位民选总统。
然而,埃及社会中那些矛盾和冲突却并没有因为穆巴拉克政权被推翻而消失,一系列社会难题更加尖锐。执政仅仅一年,2013年7月,以时任国防部长塞西为首的军方就强行解除穆尔西总统职务,对全国实行军管。塞西在2014年6月的选举中以96.91%的得票率当选总统。
政治涂鸦,已成为埃及人心中,象征着那场抗议热潮的符号和“精神遗产”,无声地见证着、述说着埃及民众的诉求和政治历程。
而今,距离这场抗议的成果之一——埃及首位民选总统穆罕默德·穆尔西(Mohamed Moris)下台已过去整整5年,权力的更迭和社会的变迁使得抗议已不再是埃及年轻人谈论的全部。
当开罗街头的政治涂鸦行将退出历史舞台,埃及是否已翻开新的篇章?
“那时候,举国上下都谈论政治”
26岁的埃及青年艺术家穆罕默德·巴斯尤尼是开罗街头涂鸦兴衰的亲历者和见证者。
2010年,还是法学院大学生的穆罕默德开始接触涂鸦艺术并深陷其魅力,随着街头政治的兴起,穆罕默德也开始参与街头涂鸦,画些政治、人文、足球或是讽刺题材的作品。
“那个时候,举国上下都在谈论政治,所以我也跟着画这些。”谈起涂鸦如数家珍的穆罕默德在谈到8年前的汹涌浪潮时立刻言辞闪躲。
但穆罕默德并不否认他曾参与2011年那场抗议活动,与解放广场上的百万同胞一起振臂高呼,要求政府终结贪腐、警察虐待,废除延续了三十年、为肆意逮捕及军事审判遮羞的紧急状态法。
一夜之间,开罗的解放广场成了魔幻现实的符号。穿长袍的宗教学者和手持喷漆的涂鸦青年一同举起垃圾桶盖顽强抵抗,广场上有人吟唱《古兰经》,有人改编流行歌曲,甚至有人表演木偶剧。穆罕默德也是其中一员,白天他与同伴们齐唱着埃及歌手拉米·阿萨姆的《面包与自由》,夜晚他潜伏在街巷创作着抗议政府的“秘密涂鸦”。
穆罕默德的涂鸦作品。
在这场旷日持久、最终蔓延至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抗议热潮”中,穆罕默德和他的同伴们如浮木被裹挟着前进。这股狂潮掀翻了穆巴拉克三十年的统治,两年后再度掀翻了其继任者、埃及首位民选总统穆尔西。
2013年7月3日,时任国防部长塞西领导下的埃及军方以穆尔西未能解决国家当前面临的危机为由解除他的总统职务。5个月后,临时政府通过了颇具争议的《示威法》,和平示威受限,许多涂鸦艺术家被捕。
在穆罕默德心中,埃及街头涂鸦的“黄金时期”已经不再。2014年曾被军政府短暂拘留的穆罕默德随后不得不放弃街头涂鸦,转而进行油画和室内壁画的创作。
然而,穆罕默德的生死之交,同为涂鸦者和抗议者的欧麦尔·哈立德没能拥有做出改变的机会。在2012年2月1日震惊世界的埃及塞得港球迷骚乱事件中,作为阿赫利足球队忠实球迷的欧麦尔不幸成为74名死者之一。
在穆罕默德看来,这场发生在足球场上的骚乱,正是埃及街头抗议情绪的延续。阿赫利队的球迷,也曾是冲在解放广场第一线的青年和推翻穆巴拉克政权的“功臣”。
欧麦尔(中)与他的涂鸦作品(左下):“我将为阿赫利而死”。穆罕默德供图
失落的涂鸦:缺席的在场者
如今,欧麦尔的涂鸦也随他年轻的生命一起,消殒在了开罗街头。
2015年起,塞西政府开始以“改造开罗市中心”为名清除街头涂鸦。位于解放广场附近穆罕默德·马哈茂德大街开罗美国大学(the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外墙上“含泪吃面包男孩”的著名涂鸦已经被抹去。这幅涂鸦正是2011年广场抗议者“面包、自由和社会公正”口号的象征。
穆罕默德·马哈茂德大街上的著名涂鸦“含泪吃面包男孩”现已被抹去。 喻晓璇摄于2015年3月
“那场抗议运动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下这些涂鸦,现在也被抹去了。”穆罕默德无奈地说。两年前,穆罕默德看到工人们正在脚手架上清除穆罕默德·马哈茂德大街上的涂鸦,他迅速用手机记录下了一只巨大的眼睛被擦掉的一刻。
埃及政府正在重新粉刷开罗市中心的建筑外墙,并在解放广场安装了重重监控系统。据穆罕默德所说,埃及政府只是对政治涂鸦严加管控,截止目前,开罗市区90%此类涂鸦已经被清除。
穆罕默德用手机记录下涂鸦被清除时刻。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反对埃及政府清除街头涂鸦的决定。
“解放广场是什么?是一个国家的代表。”留学中国的30岁埃及博士生马哈茂德目光向前看:“埃及要发展旅游业,这些建筑历史悠久,就像是上海的外滩一样,怎么可以(随意涂鸦)呢?”
“我觉得他们(指年轻人)被洗脑了。他们写了很多坏话,艺术是一种道德,不可能有这种(表达),如果你要反对的话,我们在报纸上会有一些笑话或者讽刺漫画。”马哈茂德指着一副写有脏话、讽刺穆巴拉克夫妇的涂鸦照片对澎湃新闻表示。
正如马哈茂德所说,“清除涂鸦运动”带来的直接结果,是城市面貌的焕然一新,这正是塞西政府重振埃及传统支柱产业——旅游业所采取的措施之一。
2017年夏天回国度假的马哈茂德乐见这样的改变——解放广场周围古老建筑的墙围已经被重新粉刷,各色涂鸦和喷绘已经被单色涂料覆盖。颇负盛名的开罗尼罗河宫大桥上四只巨大铜狮座像原本被反对派和穆尔西支持者用喷漆涂得面目全非,现在其上密布的字迹已经被完全清除干净,政府还在底座上为其安装了一圈钢铁锯齿,防止行人再度破坏。
“埃及在维护它的主要收入(旅游),每个景点都有装甲车、军人职守,甚至军车会护送旅游车;同时大力维护苏伊士运河,苏伊士运河修得特别好,全程铁丝网围着,民众不能靠近,几百米就一个岗。”在埃及生活了两年的亚历山大大学中国留学生白天阳向澎湃新闻表示。
塞西政府致力于复苏旅游业的努力已初见成效。埃及政府官员2017年9月称,该国旅游业2017年前7个月创造了35亿美元(约合231.8亿人民币)的收入,同比增长170%。
“抗议”后的时代,稳定VS自由?
归于平静的解放广场。澎湃新闻记者李怡清摄于2017年5月
然而,比“见证历史的涂鸦VS迎接未来的新貌”二选一更困扰着埃及人的,还有“稳定VS自由”的难题。
6月24日,埃及政府决定从7月14日起再度延长全国紧急状态3个月。这是2017年4月塞西首次宣布紧急状态以来,埃及第5次延长这一状态。
根据埃及法规,紧急状态下,总统有权限制人们集会,并有权监控电子邮件、电话、报纸出版等。已持续两年多的全国紧急状态下,游客出入开罗宾馆都要经过行李和全身安检。
支持者认可这是政府反恐的必要举措,但在批评者看来,塞西政府正在以安全稳定为名,限制民众自由。
“现在,人们已丧失了走上街头游行示威、表达诉求的权利。”开罗大学生易卜拉欣强调,当前的情况并没有比穆巴拉克下台前更好。
但马哈茂德则更看重眼下的稳定局面:“我们的国家还很安全,从来没有出现过像叙利亚那样的战争。”
这样的教训殷鉴不远。不仅叙利亚战争仍处于僵局,也门的“代理人战争”还在不断升级,而作为“抗议热潮发源地”和转型模板的突尼斯,政局依然动荡。
“看到这些阿拉伯兄弟国家,埃及人更加珍惜国内不够完美的稳定性,他们对现状保持忍耐,回归到正常的生活和生产建设中。”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系博士段九州评述道。
迷雾中,埃及将走向何方?
不仅埃及民众在历经抗议的动荡后转变了心态,在当前中东地区四处危机胶着的状况下,国际社会也不愿为所谓“人权”“自由”等原因再引爆一个火药桶。
2014年以来,塞西贯彻“出访外交”政策,国际地位稳步提升,与美国、沙特甚至以色列都建立了紧密的外交关系,在吸引外资方面更是取得了不菲成果,2015年的埃及经济发展大会吸引了362亿美元的直接投资。2018年早些时候,CNBC报道称,外资流入埃及股市的规模已创下自2010年以来最高纪录。
这些好看的数字,显示出国际社会对塞西治下的埃及经济恢复似乎充满信心。然而,在埃及政府大兴土木打造“新首都”、“新苏伊士运河”项目之余,埃及普通人的生活仍面临诸多问题,当年街抗议者们的诉求远未得到解决。
傍晚时分的开罗集市。澎湃新闻记者 李怡清 摄
2017年7月,埃及通货膨胀率一度达到35%,埃镑兑美元汇率从2014年的1:7下降到今天的1:18,最高时一度达到1:20。四年多来,塞西更换了多任总理,一系列改善民生的承诺依然让一些人觉得未见明显效果。
“我一年半之前买一个沙威马(Shawarma,一种阿拉伯日常烤肉卷饼)才15埃镑,现在涨到了30埃镑,这对于普通民众是很难接受的。”作为留学生的白天阳回忆起这两年的埃及的物价变化深有体会,“埃及民众敢怒不敢言。”
今年3月26日,塞西以97%的压倒性票数赢得连任。但在随后的开斋节期间,塞西政府出人意料地宣布将大幅上涨油价、电价和水价,作为埃及获得国际货币基金组织120亿美元三年期救助贷款的交换条件。
涨幅高达50%的汽油和60%的燃气价格,直接影响这埃及中下层民众的日常生活,逐渐引发公众,特别是反对派对塞西当局的不满。
5月12日,开罗地铁爆发示威活动,抗议地铁票价上涨,当局在此次示威活动中逮捕了至少20人。
6月21日,政府上涨油气价格后,“塞西下台”的标签占领了埃及推特流行趋势首位,超过“世界杯”,甚至有活动人士在推特上呼吁“让我们再来一次”“我们能做到”。
另一方面,塞西的支持者指责那些批评者为“外国间谍”、“叛徒”。同时,他们打出“塞西是我的总统,我为此骄傲”的口号,表达对塞西的支持与声援。
在这两种对立的声音之间,还有一些谨慎的提醒——“在行使人民的合法权利,走上街头要求塞西下台之前,我们必须商定如何管理即将面临的过渡期,建立一个确保权力顺利交接的制度,否则,我们将会重复同样的错误。”开罗大学经济学教授哈桑通过推特警告道。
如今,距离穆尔西下台、军政府执掌已过去五年,埃及的未来却如同“园之花”咖啡馆里飘散的阿拉伯水烟,迷雾重重。塞西政府将带领埃及在开罗焕然一新的街头描绘出一副怎样的图景,尚待观察。
“看不清未来,”穆罕默德沉默了半晌,“但还有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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