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青的气象里 张看风雷和霞光 曹春梅
《艾青诗选》是一本需要站着读的诗集。诗句被激情烧得通红，又被时代塑形成枪管。读者很难坐着读完一整本《艾青诗选》，就像我们很难坐着张看天地气象里的风雷和霞光。
根本坐不住！因为艾青不是徐志摩，浪漫多情的两情相悦锁不住他的诗行；不是戴望舒，在雨巷里哀怨又彷徨；不是卞之琳，三言两拍的诗行似三杯两盏淡酒。不，不是！他的诗是燃烧的火，是深情的爱，是驳杂的光与色。他生活的时代，不公的人间激荡着风雷，泥土正翻滚着黑色的血液，在社会重新制定规则时他挥舞着旗帜一样的诗句风驰电掣，又在帮助无产者翻身做主人的过程中释放出万丈霞光。“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呈给你吻过我的唇/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呈给大地上一切的/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你的儿子/我敬你/爱你！”这段排比滚烫滚烫地表达对“大堰河”的讴歌和赞美。感情很真挚，堪比对母爱的赞颂，而诗句赋予深情的却是艾青儿时的保姆。《大堰河——我的保姆》是艾青的成名作，也展现出艾青热衷于歌颂“土地”“农民”的创作方向。他心里一直装着中国广漠土地上的农民。他们善良、勤劳、有爱，却在旧时代没得到这些品质应有的回报。艾青通过描写大堰河的悲惨命运抒发了对以“大堰河”为代表的中国劳动妇女的怀念、感激和赞美。“大堰河”仅活了四十几岁就凄苦地死去了，艾青在诗中揭露了“不公道的世界”，表达了强烈爱憎。法国专家、艾青研究者苏珊娜在法语版的《艾青诗选（序言）》中说：“在这里请允许我提出一点个人的想法，如果艾青是最适于对外介绍的诗人，那是因为这跟他内心的声音，跟他诗的真实和纯朴有关。诗歌达到了这样的内在的程度，就有可能融化在任何一种语言里。只要译文上做到了表情达意就能够取得成功。”
生活在“不公道的世界”里的艾青也是反叛的。他最初并不是诗人，而是一个画家，甚至为了学美术到法国留学。回国后，加入中国左翼美术联盟，不幸被捕。在狱中，他放弃了美术，开始写诗。那时候的社会黑暗泥泞，那时候的艾青青春叛逆。他的叛逆和当下少年的青春期叛逆不一样，他是要用野性的冲击撞碎他当时所身处的世界，把匕首一样的诗行深深刺进黑沉沉的旧中国的夜。这种特质在《透明的夜》这首诗里特别突出。这首诗写十几个生活在草原上的壮夫变身为酒徒在夜里流荡的场景。他们阔笑，哗然，走进村庄，伴随着狗吠、野火一样的灯、血的气息、人的喧嚣、泥色的脸、血染的手臂，放荡地笑，身溅血腥，大咬牛骨，又哗然离去。放下道德的评判，这首诗里布满大量放浪形骸的元素，溅射着火一样的愤怒和激情，跳跃着动态的形象和语言，试图挣脱被圈禁了的青春和被束缚的人身自由。艾青的诗好处就在这里，他是一杯烈酒，情绪激烈，表达直接，他要打碎夜一样的社会，因此诗歌力量雄浑，气息健康，生机纯新，陌生奇特。艾青自己认为“单纯、朴素、明朗、集中就是最好的诗”，其实他达到的境界远不止于此，他是用“诚挚的心沉浸于万人的悲欢、憎爱与愿望当中”（艾青：《诗与时代》），用诗行传递激荡的青春、时代的迅雷，并使读者沿着诗句触电，从而认清今日崇敬、明日追怀的方向。这首诗在监狱里写成之后，艾青拿给狱友看，他问：“我的诗写得好些还是画画得好些？”回答他的是“诗写得好些”，于是自此他放下画笔，沉浸于诗歌的情境、节奏和光亮，成为中国诗歌史上独一无二的诗人。如果戴望舒和徐志摩也能像艾青一样，始终跟民族和人民同呼吸，他们取得的艺术成就也许会更高。艾青自己说，我的一生放弃升官，放弃发财，我追求艺术。如果说我的诗歌有些作用的话，那就是和我们的时代和我们的民族相结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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