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共同给“朝气”寄一封信
李荣
记得儿子在初中时，学校组织了一次“过14岁生日”的集体活动。老师给家长布置一项“作业”，给孩子亲手写一封信，让他们在生日礼上亲手打开，当场阅读。据儿子说，不少孩子开读父母的信后，热泪盈眶。但当时他没有这样。给他信里的话，我们平时都说过。不过，至今，他还记得这封信。信的内容是这样的——吾儿：
平日里，我们朝夕相处，没有机会写信。耳送目接，这是“天然”的邮递员，什么话都快得像思想一样，迅即送达。这一次，老师给了我们机会，要写这么一封信，真有一点新鲜之感。14岁，这在人生是怎样的一个时点呢？老实说，人生时时刻刻都是时点，如果时点也是“节点”的话，那么人生其实一直在“过节”，这可以说就是生命的喜悦吧。不过再仔细想一想，这14岁，还是很有意思的。在这个时点上，你回过头去看看，已经有了一串足迹了，不像再小的时候，你几乎想不到有回过头去顾一顾身后的必要，但也不像长大成人或者老了的时候。14岁，那小小的足迹没有沧桑之感，而是新鲜的、清晰的。
同时，你抬起头来看一看前方，人生之路还是那样的长久，望不到头，充满了新鲜感、神秘感，让人神往。总而言之，14岁的时点上，前瞻是“朝气”，后顾也是“朝气”。那就让我们共同给这人生的“朝气”，寄一封信吧！
吾儿，不瞒你说，拿起笔写这一封信，总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我们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平时话就很多，一见面老是彼此问“今天有些什么好玩的事”。我们彼此的生活之门都不上锁，一般都是打开着，有时候掩一掩，敲敲门马上应一声“请进”。生活的“交集”多，彼此的共同面积不需要用到复杂的求解方程式，自自然然，临到要正正规规“列出求解步骤”的时候，倒不知怎么一是一、二是二地表达了。我和妈妈平时说到你，感觉最放心的就是你的“生活感”。你是把生活看成整个儿的，这一点太重要了。我们都应该成为“生活的孩子”，在生活中找到生活，那就是一生的幸运。这一点，你是像妈妈的。妈妈给你讲生活上的事情多，不论什么东西，归结到生活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鲜活的劲儿。我们听平常有些人说话，老爱把生活拆散，拿时髦话来说就是“碎片化”，碎片与碎片还老是对立着，比如“快把功课做完，就可以玩了”，不知不觉，生活就成了做功课与玩的两块碎片，这两块碎片还是崇尚“斗争哲学”的。
你的成长却是不同。我们老是记着你玩赛车游戏的事儿。还是在幼儿园时吧，你接触到了游戏机，大概是男孩的天性吧，一下子就被赛车吸引住了。慢慢地，你就对汽车感兴趣；慢慢地，又对汽车发展史感兴趣，什么奥托循环和阿特金森循环，由你稚气的口吻说起来，依然给人一种“崇高的历史感”；再慢慢地，你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就根本“关不住”，知识的眼睛已经想要把汽车的内部“翻开来看一看”了，于是就对机械的知识感兴趣。等到了中学，自然而然地与数学、物理等学科亲近起来。不仅如此，汽车还与你满心喜爱的人文接通了，记得你读到海明威的一篇文章，有关汽车与人们的时尚虚荣心的关系，你一下子就读懂了，连称“海明威真是厉害”。你看一看这一条长长的路径，从玩开始，与学习与功课融合，整个儿的就是一片灵动的生活。生活多美啊。这不是空洞的东西，而是实实在在真的东西。有时候与你开玩笑，人就是要保持这一种兴会淋漓，“浸”在生活中，就像“浸”蜜饯一样，否则就难免“未达一间”，入不了味儿。
还有几句话，平时我们也常常在说起。一个就是“接球”。吾儿，你待人接物，有一点我们很欣赏，就是并不简单、轻易地否定别人。这一种人际之间的互动，实在是很重要。平常，就是大人之间，现在也是太多“不字来、不字去”的交锋，有时候还根本没有听清别人的话，没有理解完全别人的意思，就已经“义无反顾”地拦球，“不对”“不是的”之类尖锐的嗓音充斥在耳边，让人感觉刺耳。我和妈妈一直主张人际之间先学会倾听，然后再说自己的话，有时甚至“先接受、后批评”。你先要把别人的球接过来，在你手里运一下球，再把球回传别人。这个球是他的，也是你的。你看一看中外的智慧者，孔子、孟子和苏格拉底等，哪一个不是“接球”的高手？孟子说得高明，齐宣王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这个球回传到齐宣王的手里，虽说有一点难受，但他也不得不把它认作是“自己的球”。这种人际间的互动，没有一个简单的“不”字那样的生硬。远离生硬，需要理解力作后台的支撑。这总也是一种生活的艺术吧。
还有一个就是“激活”。法国雕塑家罗丹的一句话，虽说大家经常挂在嘴边，几成口头禅，却实在是颠扑不破的一句真话：美并不缺少，只是缺少发现。我们在生活之路上行色匆匆，不知把多少美的东西轻轻放过。朱光潜先生在他那本有名的《谈美》里面，引了阿尔卑斯山山口铭牌上的一句话：“慢慢走，欣赏啊！”慢一点儿，你才能发现。你还记得，我们有时候会到浦东滨江去坐着喝一点儿茶和咖啡，你如果静下心来，看一看周围的小鸟，那会有多大的发现？鸟与鸟之间，也各个性格不同，有的大胆，有的谨慎，有的霸气，有的隐忍。鸟在我们的眼里，就不再是图片上的“图像”了，而是被“激活”了，成了黑格尔说的“这一个”。我们每天上学都是一路相伴，我们曾经说到“诗性的思维”，这就是“激活”的能力。我记得有一次，天气很冷，路口的一个交通红绿灯坏了，灯光闪个不停。你脱口而出：“灯也冻得有点发抖了。”这是多么活的感受啊。生活的这一种“活力”，太宝贵了。
还有一个就是“打通”。接着上面那件事，你现在对于数学、物理等科学的科目很拿手，“理科头脑”很发达，红绿灯坏了，你会从电路的电学一方面去考虑。但你对文学艺术的人文一方面又是十分爱好，所以你会说出“灯冻得发抖”这样诗性的话。这种“打通”，实在是科学力、思考力和想象力的“三力合一”，是保持生活中“兴会淋漓”的热情的一个基础的基础。读书和生活，在源头上哪里是分开的呢？只是后来人们的“妄分彼此”而已。我们常说生活是一本书，那么读书也就是生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哪里分得开。
不知不觉，已经说得很多了。其实，上面不少话，都是我们平时的“口信”，本来不必在这里重复。如果你觉得啰嗦，就请你原谅。也允许我们倚老卖老，说一句“年纪大了，说话啰嗦，也是难免的吧”。有时候，老生常谈，大道理，实在却是生活的真谛，除此别无他法。我们都知道，易有三义，不易、变易、简易。生活如果能够做到这“三义合一”，那可能要比黑格尔视之为德语骄傲的“扬弃”的“二义合一”高明多了吧。祝你青春万岁。
（摘自《解放日报》2017年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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