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冬算，小事冬藏
许天乐
往年冬天我都是看俄国文学，2004年干脆写了《白色俄罗斯》系列，写完之后，像是对情人热烈表白后，羞怯之心顿生，如今突然无法再看它们了。现在又该看什么书？脑海里掠过几本高纬度气质的冬日之书：《外出偷马》、《遥望》、《最后一场雪》、《看得见的湖声》、《孤独之酒》，不仅因为书里的故事发生在多雪寒冷地带，也是为人物和情节的疏离清冷，如初雪，如结冰的池塘，因深浅不一而泛着不同色的光。
最后，在书架上了取下《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生活》来看，这书取用的资料多出自《梦梁录》和《武林旧事》，再把后者找出来翻对，又寻出《东京梦华录笺注》来对比，看看北宋南迁的一百多年里，市井生活、风土习俗包括街市食物的微妙变化。
中午日温最高时，才敢穿戴严实的出门买菜。买菜的路上，偶有干枯的栾树的棱形果实，被风吹落脚下，踩上去有脆响，也有出来觅食的小鸟掠过叶梢，惊起一滩落雪。例行寻觅植物，玉兰的光枝，从警察学校的围墙里伸出来，只有我知道，到了三月底，这个角落，将会盛开一树明艳，把四周的空气都照亮几个色度，小区别墅的灰墙上，有些枯褐的残枝，也只有我能听出那密语，到了四月，这里会有粉粉的迎春花爬墙。
跑到别墅区去看冬花——那里家家户户都有硕大的院落，且每家风格各异，第一家门口有两只石狮子守卫，院子里是满畦肥硕的自种大青菜，成排的腊肉油光发亮，殷实美满，第二家是欧式装修，有刷了白漆的栅栏和信箱，两只猫在木头栈道上打架；第三家，空空落落，一色摆设皆无，只在院角种了一棵骨相清奇的大腊梅，树下一只鸟立在水池上，这三户人家一路溜逛下来，正如从励志书读到通俗小说又读到宋词，去富贵气，也去浊气。腊梅忌热闹，最好是配古刹或老屋，如果没有，这么寂寥的墙角一枝春也挺好。那棵腊梅树我常常绕道去看，折枝下来，配上红灿灿的南天竹，是最好的岁朝清供，然而我只能远观。在网上订了支号称是腊梅香气的菩璞手霜，聊解相思之情。约略仿佛得腊梅之香，却少了一段清韵。或者买盆水仙？“晴窗花落砚池香”，那天舒行说应该是水仙落在砚台里。
今天我不想临帖，倒想画花，因为要下手画，才找了楼下顶雪的一株白山茶，仔细观察实物细节：我过去一直觉得茶花甜美平淡，是个庸花，其实它虽然是团团脸，一脸和气喜悦，却长着锯齿叶子，茎上也有微微的突起，花缘更兼有严寒中冻蔫的黄色锈迹，像是一团圆满中的，小小的逗号、省略号和括号，平添了剧情感。又去查《花镜》，里面居然有茶花名谱，我之前是读过《牡丹谱》和《梅兰竹菊谱》，不曾想，茶花也有很多的名字：玛瑙茶、白宝珠、杨妃茶、赛宫粉、石榴茶、一捻红、照殿红、踯躅茶、串珠茶、茉莉茶。高高兴兴地抄在笔记本上。其实最美的冬花，是窗玻璃上结的冰花，霜华霜质，像钻石。
冬日最喜欢炖汤煲：广式老菜干汤炖了几次，加陈皮和罗汉果说是止咳，结果孩子不爱吃，嫌有异味；净本的菜干汤，又觉得不及我们江南的菜头汤——过去家家都有腌菜坛子，到了初冬，就开始买菜贩子沿街吆喝兜售的大青菜，微盐码起，晒在朝南阳台上，入冬就拿来炖汤；山药排骨汤，这个汤的要点是一定要买褐皮粗节的毛山药，炖久了像勾芡，孩子拿它当粥喝；干贝排骨甜玉米汤，这是我个人的最爱，甜咸微妙共处，又鲜润。
翻翻前几年的日记，一到冬天，都是这样的时间切片：“初冬街上，老妇守着炉子烤苹果和红薯，炉膛里塞着大木块，又有人拖一车风信子驶过”。（2012年）“备足了食物，又买了大包的鱼食和两支新毛笔。雪天不出门，写写大字，读读旧书。任它窗外雪如梅落繁枝千万片。”（2015年）好像，就是动物本能届时发作，入冬就想洞穴生活，冬藏。
有一年冬天，则是看一本谈时间的书，写到很多北美原始部落以“冬算”为载体，记录他们的部落史。冬算是什么？就是每年冬天，在咨询部落长老之后，“冬算保管者”就把这一年最重要的事情以图片绘制下来。冬算保管者的职位世代相传。
好吧，且让我们以围观“微博年度最热新闻”的心态，来看看北美部落的冬算年度大事是啥？如下：“1789年，某位统治者登基，他们戴着蓝翎毛”——改朝换代，新天新地了，大事；“1803年，部落获得了一些带掌的马”——打胜仗了么？征服的骄傲溢于画面；“1844年，必须穿雪鞋”——天冷，对于农业及游牧社会，物候极其重要，关乎百姓疾苦；“1919年，出现彗星"——似乎不吉利啊，放在中国，太史令要连夜进宫面圣开会了吧；“1912年，孩子们生了麻疹全身斑点，一颗曾经极亮的星在天空消失”——全是简笔白描，淡而直陈，却有着素面而来的悲剧意味。
历史终究臣服于宏观语境，在这些骨架式的大事树干上，又有多少兀自开了又落，如花叶自枯荣的黎民小事？这世界端给每个人一杯茶，那沸时暖心暖肺的热，世情凉薄累积的寒，不曾也不必对人言。大事冬算，小事冬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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