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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一直那么年轻 那么热情? 评郑然小说集《海鸥墓园》

澎湃新闻 2020-11-05 18:50 大字

本文首发于澎湃新闻·镜相栏目

文 | 杜梨

我想透过一枚拥有见微知著功能的三棱水晶,来窥探郑然的海鸥墓园里的梦幻泡影。列位,这无疑是一枚紫色的幸运水晶,然而透过小水晶去看,似乎能瞥见灰败的、雾幢的、海浪起伏的潮汐,潮汐拍打下的孤岛别墅、艺术家、安泾河水怪和剧团外游荡的霄,都是曾经充满着激情和动荡的作者,而由于世事变迁和草木衰败,那一蓬燃烧的热情也逐渐向内塌陷、缩小、溶化成海风中的虚无。

在这本《海鸥墓园》中,郑然将文本处理得干净妥帖,像极了一种纸上的侘寂艺术,节制、寂寞、简素又稍带着野趣。我想起两年前的一次谈话,郑然说他这部小说集即将出版,他要重新再整体校对删改一遍。那天,他坐在家附近的星巴克里,不断地划掉他认为冗余的句子,装饰修辞表达,并给我传来了一张流浪的橘猫经过他腿边的照片,而他的腿上是一摞有着红色勾叉的打印稿。

而在现代文学史上,穆旦被学者认为是最喜欢修改诗句的诗人之一,他反复删改自己曾经的诗句,甚至会一删十七句,将最激烈、黑暗和矛盾的时代表达决然删掉,而我们只能待后来的研究者将这些诗句从史料的缝隙中重新打捞上来,一一考证枚举。我想,我见证了当代文学史的一个转瞬即逝的片刻,这足以说明郑然对他的小说视若珍宝,并不惜对他眼中的“赘生物”痛下杀手,而这正是一个写作者稀缺的良好品质,他敢于直面并修改曾经“拙幼”的自我。十分巧合的是,我和郑然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在豆瓣上的自我短评都是:“小说多有拙幼之处”,拙幼也许更带来一丝希望和生机。

在郑然的文本中,有限空间内的景色大多是电视机、香烟、床、甜食、猫咪、书籍和热牛奶;而野外和异邦的景色则更富神秘主义色彩:鸟类标本、化石、恐龙骨架、水怪、海怪、“小黄马” 成为了当仁不让的座上宾。

前者似乎可以归因于他的内部,这些舒适温暖的对象可以驱散小说中上海的阴雨和冷雾,将他内心的波浪维持在一个可见的稳定容器中,圈养着我们熟悉的城市焦虑、中年危机、衰老恐惧和偷情妄想。就好像是韩国的SM公司在自己的二层玻璃大厅做出的那番虚拟海浪,无论怎么凶狠,旁人怎么诧叹,它依旧被封锁在坚固的玻璃窗内,永远不会冲到街上淹没行人。

而后者似乎是郑然骑着那匹“小黄马”驰骋青浦的浪漫主义,它将以远古的巨兽、未来的考古、埃及的风景和伏低的怪物这些变幻的形式出现,通过吃人、开枪、自杀、表演、朗诵、偷雕像、游野泳等极富有张力的动作表达出被封锁的澎湃。他内心潜伏的巨兽受到这种唯美的呼唤,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想要更深入地理解这位上海滩的 “杰克·伦敦”,我们需要了解一个事实,那就是郑然对电影中那些狂暴的怪兽有着刻骨的热爱,并试图以一种优雅的现代手艺重现他在看《哥斯拉》时的激动:“哥斯拉的每一步都好像踏在了我的心窝上”。可想而知,他所在的影院在播放怪兽电影时一定将音响开得极大,并在低音环节做了对人的电子脉冲,以至于让他被圈养的原始野性情难自禁。为此,我曾在郑然生日之际送了他一只小红莲哥斯拉,他在这本《海鸥墓园》上给我的题词是,“梨,自然有他自己的法则。——《哥斯拉》。”

有限的空间内,主人公的躁动不安在一块泡泡糖内反复吐纳,爱人送的高领毛衣带来的窒息、瘙痒和疼痛,似乎都不能通过做晚餐、喝红酒、看看书、做爱等日常举动消磨掉,主人公的荷尔蒙似要涌向某个海岸,或撕裂某座房子。可当外界暴风雨即将到来的时刻,作者却突然扎紧了口袋,末尾往往结束于漫漶的消音。

可见,郑然描摹城市中的现实生活,并非在拳拳到肉的叙述,将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一定要抒发某种大时代小人物的叫喊,书写出浪潮中泥沙俱下的悲剧性法则。他显然更迷恋那种精简的侘寂和由此烘托出的氛围,这种氛围感正是作者所精心打造的,他通过江南的梅雨、夜晚的红绿和城市的交通来捕捉一种隐约的诗意。

郑然是上海人,幼年曾在北方内陆生活,那时的工业污染总让他家附近乌烟瘴气,干燥的平原和漫天的黄沙更未给他留下过什么好印象,这或许是他对海滨、大雾、海岛和充满潮气的南方情有独钟的原因,也赋予了郑然足够精致的修辞和灵巧的空间构造。艺术并不一定因地域的南北被归纳成既定的风格,也许更取决于作家早起的汲养方向,但对于小说中整体氛围的描绘,我想大部分作家或许更倾心于他所熟悉的气候和风景话语。正如弗洛伊德所说,请允许我做一次具象的挪用,“爱是一种乡愁”。郑然把江南的水雾和深夜的水杉林植入文本的空间中,请注意这种水杉林,它们会在北方集体表现为白杨树和白桦林(笑)。

我只有在北京香山植物园的深处才见到过十几棵水杉,但自小生活在南方的朋友却对我说,在他的家乡,到处都是这种水杉树。从这个地理细节来探,我想,郑然无疑深爱着这些水杉树下,在湖中游泳的江南水族的,甚至愿意将人物的命运推向无限的海洋,为此他在小说中写下这样的话,“今天船帆坏了,我爬上去修理的时候, 竟然厌倦了陆地的一切。 ”

在郑然构建这些风淅水淙的空间中,我们可以精炼出两种城市中的典型人物:迷惘的青年和颓败的中年。青年是一个大约30岁的男子,他拥有一位猫咪姿态的美丽女友,被年轻女友光洁美好的酮体打动,并与她在海滩、礁石、海岛上拥抱爱抚和接吻,有朝朝暮暮的磕绊和隐忧,还有突如其来的失踪;有时他想通过戏剧和电影的极大张力,来猛烈冲击现实的无力和平庸,完成对未竟革命的酒神献祭。

中年们则是一些功成名就的艺术家、剧院经理、鸟类学家、考古学家和教授,在风调雨顺的年纪,因意外、离婚、偷情和背叛失去了稳定的家庭生活,万人指背加秃顶发福,被逼入人生的死角,只能通过个人的异化完成一种宏大的反抗。老蒋在《夏日图景》的结尾的暴走开枪能够完成他死在舞台的弄臣之梦;而鸟类学家无声无息地死在年轻情人的床上,则是一种体面的休止;考古学家想骑上那辆被误认为进化了的 “小黄马”,逃出即将坍塌的地铁站,回到往昔;教授则在社会性死亡后,甘愿划着船进入河水,想要进入海洋。我在这里似乎又抓住了一次郑然巧妙的地理设置,是的,也许只有在上海这种沿海城市,你才能撑着一艘破烂的小木船,沿着长江,进入东海。结尾这种处理倒是颇有魏晋余味,隐忍的中年人不效穷途之哭,只想去往一个人类文明和道德还未超载的桃花源,带着他的怯弱和溃败。但桃花源又未必向他开放,毕竟哪里有桃花源呢,安泾河水怪发现他走错了方向,死在了河里。这的确是一种黑色幽默,但你我谁也不敢笑得太大声。

你可以在全国各个城市遇到郑然笔下的人物,在圣诞节给女友买心仪礼物的青年,学校里事业有成的教授,在小饭馆里喝醉的中年人,这些城市中模糊的人物面孔,他们受到文明的规训,压抑着心中的猛兽,承受着每一次细微碰撞的折磨,克制或放纵着 “末世水妖的歌声” (克里斯蒂娃),郑然交出自己独特的内在经验,将自我置于其最信任的气候、环境和风景话语中,创造出了一种 “可分享的独特性”。他交出自我内心的深层恐惧,必将赢得城市中众生的广泛共情。

在青年小说家中,有人擅于书写祖辈在大时代的转变中,因得生、由得死的小人物的命运纠葛,强调无可奈何的宿命和其中上潜下沉的命运纠葛,而郑然注目的则是当下正在发生的 “零件人” 的心碎事。“零件人” 是我受到电影《摩登时代》启发,想到的一个新词,我们是庞大机器中的小零件,彼此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心碎声”,有些 “零件人” 看见溅出的火星,以为是暗夜里唯一的光。郑然足够尊重“零件人”的脆弱性和异质性,不断敲击礁石和椰子壳,唤醒他们内心的海怪,让海风吹过海螺上的孔洞,发出低音的震动和悲鸣,不至于让“零件人” 们沦落入阿伦特所说的 “人的自动化”。这里听不见大时代小人物的叫喊,只有默默的吞咽、消化和自毁。     

在这部小说集里,郑然从最初几篇的独白话语最终转向了狂欢节的场面。在《夏日图景》中,人物探戈般的步伐,失意青年侦探的追踪和落魄中年决然的反抗,最终在枪声中绽放出绚丽的夏日烟火。这是零件人撞向现实的美妙呐喊,他还是抱有希望的,他一直如此,他一定如此。

《海鸥墓园》

作者: 郑然

出版社: 后浪丨海峡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后浪

出版年: 2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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