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梦溪:“孙女”与爷爷
7月7日,对于国人来说是一个历史刻度,它常常会唤起沉重的民族记忆。而今年的7月7日,成为了我个人生命历程中的刻度,寄托着无尽的哀思。因为这一天,王家范先生走了。
和王爷爷的缘分在我的孩童时期就开始了。父亲是王爷爷最早的学生之一,我从小就知道,除了爷爷奶奶之外,还有在上海的王爷爷和向奶奶。记忆中,王爷爷和向奶奶在我小学时期曾来过宁波,我被父母带着去一起接风洗尘。作为一个小学生,我对大人们的聊天内容全然忘却,印象里只依稀记得王爷爷和向奶奶慈爱又爽朗的笑颜。
父亲每年都会到上海去看望王老师。读了中学后,我也时常跟随去过丽娃河畔王爷爷的家。现在回想起来,记忆最深刻的可能就是王爷爷的家被各种书籍塞得满满当当。每次去父亲和王爷爷总要泡茶抽烟聊上好久,刚读中学的我甚至会觉得有些无聊。向奶奶虽然眼睛不好,但始终关照着我,时不时塞点零食,让我不至无事可做。小时候最爱吃的酥心糖就是在王爷爷家里吃到的,从此爱不释手。后来论文答辩时还特地买了一些放在桌上,紧张的准备间隙瞥见王爷爷抓了一颗慢吞吞地拆开吃掉,开心极了。
真正开始知晓王爷爷的“学者”身份以及学术上的造诣是进入大学历史系学习以后。王爷爷的《中国历史通论》成了我的专业启蒙书,书中所阐述的历史现象及深刻解读,特别是对中西各种理论的解析,让初涉历史的我大开眼界。我也开始明白,历史学不仅仅只是讲好故事,更应揭示出故事背后历史逻辑。
因为是孙辈,又学了历史专业,王爷爷一直特别关心我的成长。回想起来,在我求学期间的许多重要时刻时常伴随着王爷爷的身影。大学时某天回家,父亲突然问我要不要换电脑,据说某品牌电脑很好,可以买一台以后看资料写论文更方便些,我自是欣喜不已,连连说好。那时品牌电脑刚刚流行起来,能拥有一台又新潮又好用的电脑,我足足兴奋了好些天。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王爷爷告诉父亲,应换一台好用的电脑帮助学习,这才有了我的这一意外之礼。
因读的是师范专业,同班同学大都选择本科毕业后从事中小学教育,我一度也有此意。而王爷爷则建议让我应继续深造,攻读硕士学位。在硕士时期,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了近代奉化乡绅张泰荣的日记档案,并用其中的部分内容完成了硕士论文。王爷爷觉得档案材料内容很丰富,就此结束太过可惜,鼓励我继续攻读博士,将这批材料研究透彻。王爷爷提倡通贯和整体诠释,对于地方史的研究也同样如此。王爷爷告诉我,他希望我能够写出民国时期奉化县的整体样貌,从乡绅、商界、银行钱庄、教育界、会社、新闻报刊乃至农业、营造业、手工业,以及党派、政府等各方面,援引能够搜集到的地方史料,勾勒出民国时期奉化史侧影。原本对读博无甚兴趣又没信心写出博论的我,经过王爷爷的这番指导后,豁然开朗,信心大增,在学术的道路上坚持了下去。
正如周武老师所说,王爷爷平生最服膺的一句治学箴言,是吕思勉先生说的“学在空间,不在纸上”。所以,王爷爷一生都在搜集和解读史料,并亲身进行实地考察。父亲总会饶有兴致地讲起读大学和研究生时与同学一起跟着王老师到江南各镇考察的经历。他们一行六七人,背上行囊带上介绍信,直奔江苏、浙江,一人分配一个古镇前去调研,各自考察结束后汇合。途中趣事不断,收获满满,听起来既陌生又有趣。此前我从未想过自己可以跟父亲一样,和王爷爷一起进行田野考察,没想到这一愿望在读博时实现了。鉴于张泰荣日记档案的独特性和完整性,经由与奉化档案馆的沟通之后,王爷爷牵头组成了一个日记整理课题组。2014年八九月间,课题组在奉化待了一月有余,将日记整理、校对,制成整套电子文档,还完成了包括家族世系表、奉化孤儿院发起人及董事名录、日记所涉及的重要人名地名等资料的《附录》撰写。我有幸也参与其间,成为课题组一员,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王爷爷长时间朝夕相处。
那时的王爷爷虽然年事已高,但丝毫不影响他活泼的心态。他从来不喜依赖别人,不断地努力去学着使用拐杖、轮椅、电动轮椅各种辅助工具来保持自己独立出行的能力。整理日记之余,我们走访参观了许多地方。在奉化葛竹村,我们参观了武岭分校和王氏宗祠。该村并非知名景点,游客罕至。我们去时,有三两村民散落坐在村口聊天。王爷爷热情,看到一位同龄老人,就前去聊上几句。老人见我们一群人带着相机,直说我们是城里人。又听说王爷爷是高校教师,更是赞叹、羡慕不已。王爷爷再问老人多大,老人说自己82,反问回来,王爷爷哈哈一笑,说自己88了,老人狐疑地看了王爷爷几眼,信又不信的样子,王爷爷则带着一脸神秘莫测又兴味十足的表情继续往前走了。过了几天我们到宁海许家山石头村考察,正穿梭在村道中时,迎面而来一位长胡子老伯,王爷爷热情地与老伯寒暄,相互问起年龄来,还是88岁。后来这便成了一个梗,每逢有人问起,王爷爷就说自己是88岁,有一次在微信群里,王爷爷看到一篇文章后发了一条:“你们说,到2025年,我几岁啦”,群里众人纷纷回复“88”,大概王爷爷就坐在电脑前嘿嘿地笑,“88”梗百玩不厌。
王爷爷心态活泼,口味也年轻,爱喝咖啡,吃蛋糕。我们在奉化整理日记时,除了几次出游,其他时间都在驻地埋头苦干,并不出门,时间久了难免会觉得无趣。王爷爷就主动提出要去外头逛逛,喝喝咖啡。于是在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课题组愉快地出发去到奉化市区某商场附近,吃了地道的奉化牛肉面,喝了香气十足的咖啡,众人饱足而归,继续整理校对。回了上海后,师友聚会也总会在聚餐之余安排喝咖啡的行程,王爷爷则利落地坐在咖啡馆的开放区,拿着烟和咖啡,和小家伙们谈天说地。王爷爷趋新,也怀旧。他曾经历过建国初的数次重大历史事件,作为研究历史的历史亲历者,他的理解和感触相较于一般人而言更为独特。聚会中,王爷爷时常会聊起过去,聊他从小生活的充满生趣的江南小镇陈墓(现为锦溪),聊他在华东师大接触到的令人敬佩的前辈老师,聊特殊历史时期的见闻与经历。历史课本上的短短一行字,在王爷爷的亲身经历中,多了好些人物,多了无数细节,多了大量冲突。每次聊完,总有人感叹,应该把聊天内容都记下来,就是珍贵的史料了。这时的王爷爷就会狡黠地笑,透露说自己已经开始记日记,留下历史素材了。
博士答辩是在2018年5月,那时王爷爷的身体已不如往日那么硬朗了,出行基本只能依靠电动轮椅,且不能久坐劳累。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参加了我和师兄的答辩会。当我顺利完成答辩后,王爷爷很是欣慰,看护了这么些年的“孙女”终于完成学业了。答辩结束后一个月,王爷爷到杭州参加“近代江南乡绅与区域社会”工作坊,我也一同去了。未料到,这是王爷爷最后一次离开上海参会。会议闲暇,与会众人散步至西湖边的俞樾(号曲园)先生墓。俞樾先生为晚清声望极高的经学家,治学中有着崇尚实证、求新求异的精神。王爷爷在墓前肃穆而立,轻抚曲园先生雕像,致敬良久。2020年是失去的一年,年初经历过一个不小的坎坷,王爷爷虽在病中,却也听说了。7月初赶去见王爷爷,已经说不出话来的他,却好像认出了我,两次颤颤巍巍地来搭住我的手,要让我好好的,我赶忙大声地告诉他,我很好,让他也要好好保重。孰料,那竟是最后一面!
和王爷爷交往的时间,说长很长,说短也很短。那些相处的日子尚历历在目,王爷爷却已远行。王爷爷,您活泼的样貌,您丰厚的思想,孙女刻印心间,千山万水,永记深恩。(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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