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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泉惨案赔偿记(中)

澎湃新闻 2020-06-01 18:12 大字

傅列秘的调查

石泉惨案发生后,中国驻美公使郑藻如从报纸上获悉“美国土人焚杀华人多命”(笔者注:“土人”指美国人,非指土著印第安人),立即联系美国国务院要求“发电调兵弹压奴凶”。他指示旧金山总领事欧阳明“派员往查”,并请美方派官兵保护调查人员。

1885年9月12日,美国国防部指示在石泉镇维稳的麦库克上校,要确保中方调查人员的安全。为保万无一失,麦库克决定亲自执行这项安保任务。这里的中方调查员包括中国驻旧金山领事傅列秘(Frederick Alonzo Bee)、驻纽约领事黄锡铨,以及翻译曾海(Tsang Hoy)三人。他们13日收到郑藻如的训令,14日出发,18日抵达石泉镇,随即兵分两路展开调查。

傅列秘是美国人,生在纽约州,二十多岁来加州淘金,到1855年经成为一个小有规模的金矿的矿主,雇佣了二十多名华人做工。1876年加州排华浪潮汹涌,美国国会派调查组前去调查“华人移民的分布、性质和影响”,傅列秘受委任成为华人利益的辩护人。1878年,中国首任驻美公使陈兰彬奏请在旧金山设立总领事及领事各一人,次年北京任命原候选道陈树棠出任旧金山总领事,傅列秘为领事。在石泉惨案的调查中,傅列秘可谓尽心尽职。

1885年9月18日开始在石泉镇调查的中国外交团队和保护他们的美国军官。从左至右:格劳斯博科连长(Lieutenant Groesbeck)、翻译曾海、傅列秘、黄锡铨、不知名华人(或系翻译)、麦库克上校。

傅列秘采集了五份重要证词,证人多数目睹了惨案的发生。

石泉镇邮政局长史密斯(O. C. Smith)在证词中说,9月2日下午两点过后,他听到枪声大作,远远看到了一群暴徒袭击第六矿区的华工,朝他们开枪,许多华工的房子被烧着了。史密斯1875年12月起担任邮政局长,与当地华工多有接触,在他看来,“华人是一个安静而和善的群体,从未听说他们骚扰过任何家庭、妇女和儿童,也从未听说他们对白人矿工有什么看法,他们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而白人矿工对雇佣华人也没有什么怨言,直到两年前白人矿工组织起工会,“从那以后,我就不断听到对华工的抱怨和不满,还有要把他们赶走的说法。” 史密斯认为,惨案正是白人工会挑唆的结果,“聪明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华工工头奥当诺(W. H. O”Donnell)作证说,在惨案爆发前几个月,白人矿工们就流露出不满,“只要有华工在,任何罢工都不会取得成功,因为他们从不参加罢工”,奥当诺认为这正是麻烦的根源,使得白人矿工难以从矿主那里争取利益。案发当天,持枪杀人的约60人,现场大多数人没有武器,因为是大白天明火执仗地行凶,暴徒也未蒙面,奥当诺认为应该都能被指认出来。

詹姆斯·迪肯(James H. Dickey)在第六矿区里做事,他作证说没有美国人参与9月2日对华人的袭击,行凶的白人矿工“是威尔士人(Welsh)、康沃尔人(Cornishmen)、瑞典人(Swedes),和其他国家来的”。当天上午,白人矿工和华工就第五矿区入口的两间房发生冲突,矛盾爆发导致事态扩大。迪肯认为矛盾的根源并不是华人矿工“廉价”,而在于“他们从不肯参加罢工”。

迪肯任职的公司为当地煤矿招募矿工,公司老板贝克维茨(A. C. Beckwith)在给傅列秘的证词中说,由于1875年的一次罢工,他们开始招募华人矿工,前后引进了约400人。华人工资稍低于白人,但这是常规操作,也没有什么人抱怨。“我听说华人矿工不肯参加罢工,这似乎是他们惹恼白人矿工唯一的地方,如果不把他们撵走,白人矿工就别想在怀俄明的地盘上搞成罢工。”贝克维茨说,白人矿工们为了罢工,与铁路沿线的其他煤矿联络谋划已经有一阵子了。

贝克维茨的证词很简短,但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1875年招募华人矿工来石泉镇,本身就是矿老板为反制工人罢工而采取的一种策略。华工没有组织工会和罢工的自觉和传统,把他们安插在欧美矿工中间,能够阻止工会力量的形成,降低罢工造成的影响。从这个角度看,石泉惨案的始作俑者恰是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本身。

该公司另一名管理人兹维克(Ralph Zwicky)的证词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今年夏天煤矿又进了批华人矿工,而白人却没有工作。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是因为煤矿公司担心白人矿工罢工”,兹维克认为这是石泉屠杀的深层原因。他说,案发当天,一伙武装的白人矿工从六号矿区向镇上工会大厅进发,并传递消息说“晚上6点召开矿工大会解决华人问题”,但下午两点左右却发展成对华人“毫无人性的屠戮”。兹维克回忆当时的情形说:“华人像羚羊一样被追猎,毫无抵抗之力,身后是一通紧接一通的枪响”。他看到中国人的房子被点着,“许多人包括妇孺都加入了劫掠的队伍”。

上述证词表明,石泉惨案发生的主要原因是华人矿工不肯罢工,导致白人矿工的仇视。与此同时,黄锡铨和翻译曾海走访调查了石泉的中国劳工,他们的证词也印证了这一点。他们中有人说:“这些白人好几次想让我们同他们一道,要求公司给大家涨工资。我们问如果公司不同意怎么办,他们说那就一起罢工,这样公司就不得不给我们涨钱。我们不同意这样做,他们就生气了。”

根据华工们的证词,石泉镇两年前出现了一个叫做“白人的城镇”的组织,要把华人赶走,但华工们一直没有理会,只是埋头做自己的事情。9月2日上午7时许,十几名白人男子来到第六矿区,宣称中国人不能在这里工作,并开始攻击华工。大规模的攻击是从下午两点开始的,暴徒们或直接开枪射杀,或持枪搜身抢劫,或殴打华人,还有人从旁围观,拍手叫好。连白人妇女也参加了对华人的暴力攻击,有两个女人朝华人开枪,还有一位平素教中国人英文的也竟然从中国人身上洗劫手绢等财物。

华工们分散在不同的矿区工作,对9月2日的攻击毫无准备,事实上他们头一天才按惯例从铁路公司那里购买了一个月的生活必需品,一场劫掠下来,损失惨重。华工们表示,他们可以指认多数暴徒,包括向他们开枪的那两名白人妇女。

从各方的调查看,杀人放火的可能不是本土出生的美国人,但9月2日当天,镇上很多美国白人,包括妇孺,都参与了对华人的劫掠,最终形成一场针对华人的狂欢式的全民洗劫。美国媒体曾采访一位镇上居民,他对骚乱的发生表示遗憾,却也毫不掩饰目睹华人狼奔豕突时的兴奋之情。在这种情况下,镇上居民互相包庇在所难免,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指认暴徒。

1885年9月16日的Puck杂志的封面漫画。右边是中国公使,手里的单子上列着“在美遇害华人名单:在加州的、在科罗拉多州的、在亚利桑那州的、在怀俄明州的……”,左边是山姆大叔正在起草“在华遇害美人名单:在北京的、在上海的、在南京的……”墙上悬挂着美国国旗和大清龙旗,暗示中美外交谈判即将展开。

工会VS公司

此时,行凶者背后的工会也没有闲着。9月19日,总部位于科罗拉多州丹佛市的“劳工骑士团”执行委员会主席汤姆斯·尼沙木(Thomas Neasham)致信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称公司引入中国劳工损害了白人矿工的利益,早已引发工会所有成员的极大不满。信件进而罗列了六大“不满”,并要求太平洋铁路公司从其体系中全面清除华工,并雇佣白人来填补华人离开后的缺口。除此之外,把华工引进到石泉镇的贝克维茨的公司也必须被驱逐。工会的态度可谓十分强硬。

22日,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总监考乐威(S. R. Callaway)复信尼沙木,称公司有自主雇佣劳工的权利,实际上拒绝了工会的要求。他说:“雇佣华人是公司最初就有的决策,并非选择性雇佣的结果,就维护路基、维持煤矿运作而言,雇佣华人是必不可少的。” 至于所谓的“华人问题”(the Chinese question),考乐威称,在石泉事件之前并不存在,“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遇到的劳工及其他问题都与此无关”。公司不支持其雇佣下的一个劳工群体去压迫另一个劳工群体的做法,但考乐威也明确说道,如果工会能够保证再也没有罢工或其他损害公司财产的事情发生,公司也不是不能考虑从用工系统中裁撤华人。

从上述交涉中不难看出当日华工所处的尴尬位置——从工会角度看,为了罢工成功,必须坚决排华;从公司的策略出发,华工则是化解罢工问题的棋子和工具;在双方的利益对峙之中,石权惨案这样的事情必然会发生。

而从社会文化的层面看,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总部位于美东民主思想占主流的新英格兰地区,故而公司在政策层面并不支持以任何形式歧视外籍工人。石泉惨案发生后,新英格兰的舆论惊诧的很,《纽约时报》刊载社论称:“假使石泉镇还有十个正直的人,那么他们也是完全没有存在感的。”事后,对于工会的排华要求,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一概强硬驳回。

10月1日,石泉镇东边的卡本县的煤炭工会发动罢工,要求公司解雇所有华工,否则绝不复工。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二话不说,关闭了卡本县的煤矿,矿工们悉数失业。2日,丹佛市附近的路易斯维尔(Louisville)煤矿也提出类似排华要求,同样被迅速关闭。白人矿工们联署了一份申诉书,送到波士顿总部董事长那里。董事长亚当斯(Charles F. Adams)于12月16日答复说:“中国人和公司雇佣的其他国家的人(包括美国人、欧洲人和非洲人)一样,是通过合同进入工作的……董事会不因国籍、肤色或信仰而歧视其员工。”该煤矿的矿工就此悉数失业。

损失

9月30日,傅列秘将详细的调查报告上呈驻美公使郑藻如。报告称过去十年间,越千余名华工在怀俄明的铁路煤矿工作,从未有人犯法滋事,地方上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怨言,此番冲突起于华工拒绝工会组织“劳工骑士”的联合罢工要求。骚乱中,暴徒枪指华人,高呼“绝不怜悯,全都毙了!”至于案件的处理,傅列秘认为就是一出荒诞剧,在当时的恐怖氛围中,没有人敢于指证凶徒,加上法医验尸敷衍了事,陪审团罔顾真相,所以尽管逮捕了若干人,但最终不会有人被惩处。

受命保护中方调查人员的麦库克上校也有类似的判断。9月20日,他向所属的特拉普战区发送了一份电报,提到就他17日抵达石泉镇以来所目睹之状况而言,地方上对案件的处理堪称一个关于司法和正义的笑话。鉴于罪行如此令人发指,麦库克建议立即对石泉镇所在的甜水县实行军事戒严,由军方缉捕并惩办凶手。当然,军方后来并没有介入此案的司法程序。

10月5日,黄锡铨的调查报告也呈交给郑藻如,一并附上相关华工的证词、599名华工的签名,以及石泉惨案遇害者名单和家庭情况。报告写道,遇害华工尸首尚存或者说可以拼成尸首的共25名,另有3人遗体没有找到但肯定已经遇害,所以总计28人遇害。

关于骚乱造成华工的财产损失,黄锡铨列出了详细的清单:住在42顶帐篷里的508名矿工损失 69380.55美元,住在茅棚的256名华工损失78368.19美元,总计764名华工共损失财产147748.74美元。损失总额换算到今天的额度的话相当于大约418万美元。

黄锡铨所列中国劳工家庭财产损失清单的一部分,收录在1886年出版的《美国外交文书》(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之内。每人之前都有连续编号,最末编号为764。遇难者和受伤者俱在其列。

判决

甜水县对此案的审理恰如傅列秘和麦库克所判断的那样——无人被追究责任。在检方对16人提出谋杀、抢劫、纵火及骚乱的指控后,甜水县位于绿河的法庭召集了一个16人的陪审团,其中11人来自石泉镇。该法庭提请了30位目击证人,但只公布了其中3人的证词,且这三人是一家人,即提摩西·塞劳威(Timothy Thirloway)牧师、其妻和他们的一个女儿。

三人的证词基本一致:9月2日下午,他们听到声响跑出家门,看到附近15及16号矿工房间里跑出4名华工但很快又折返回去,随后房子自里而外冒出黑烟,中国人则逃离了。房屋着火时,周围没有白人矿工,所以他们判断是中国人自己放火烧了房子。三人作证说,他们曾问中国人点着房子不是把自己的东西也烧光了吗,中国人回答说东西都埋在地下,不会有事。

这家人的证词一经公布,造成华工自焚住宅的印象。当时有报纸就法庭选择性公开证人证词的做法提出批评,但法庭不以为意。10月6日,陪审团就此案作出裁决,称:

我们详细调查了上月2日石泉镇发生的事件。在接受询问的大量证人中,没有一个人能够证明有任何一个白人在那天参与了任何一桩罪行。遵照宣誓的义务,我们不能认定本案的嫌犯有罪,无论9月2日那天发生了什么。我们对此表示遗憾。

我们也调查造成冲突的原由。我们找不到任何足以犯下如此罪行的理由,但我们一致认为铁路公司及其管理人员应该立即采取措施,停止对劳工的剥削和压迫。唯其如此,我们州的名誉才不至于为9月2日之事而受玷污。

就这样,石泉惨案的16位嫌犯当庭无罪获释。据美联社报道,当晚他们从绿河镇回到石泉镇的时候,受到镇上数百名男女老少夹道欢迎。与此同时,美联社补充道:当地煤矿产量锐减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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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元崇,美国特拉华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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