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的手写教案本 □却尘
医院第一次给大伯下病危通知书时，大姐就给他准备了寿衣。寿衣与一些当地习俗的陪葬物同装在一个密封袋里。有天被大伯翻出来，他看了看，非常不满，说：“少了……”少了什么？问他也不肯说。大姐权当大伯老糊涂了。
大姐之所以这样判断是有根据的。大伯前年到广州参加大学同学聚会，返回时，住在广州的三哥算好时间送他到火车站，且目送他进候车室，但大伯居然误车了。大伯既自责又不服气，念念不忘好长一段时间。想想也是，上个世纪60年代的大学毕业生，当年高考成绩轰动全地区的才子，“怎么上个高铁都会出问题？这不是误人子弟吗？”大伯说这些话时，挺拔的身躯似乎弯曲下来。
误车与误人子弟有关系吗？在县人民医院做护士长的大姐解释：你们大伯、我爸老了。自此，大姐不再允许大伯出远门。大伯的活动半径被限制在大姐家与一所校名为“上思中学”的范围内。大伯出院后住在大姐家，“上思中学”是当地一所重点高中，大伯退休前是这所中学的语文老师。
学校教职工宿舍区域与教学区域隔有铁栅栏。铁栅栏附近有棵大榕树，树下有桌椅供人歇息，有老人在那或下棋或闲聊，打发时光。大伯最喜欢待在那儿，白天，家里人谁有空谁送他过去。晚上大姐不允许大伯出门，但他会趁家人不留意偷偷溜出去。大姐不解：“晚上大榕树那都空了，没人陪你玩！”大伯昂起头，很认真的样子说：“晚上高三的教室很亮，我看到学生伏案的轮廓，还看到学生在走廊走动的身影，也看到有老师靠在走廊的矮墙给学生解答问题。”大伯说得不错，可高三学生晚自修的常态不都如此吗？大姐更不解，她几乎要喊起来：“老爸，你曾做了那么多年的高三班主任，现在的晚自修和过去有变吗？”“变了，站在教室走廊的老师不是我！”好一会儿，大伯才开口说话，声音小小的、闷闷的。
有一天晚上，家里不见大伯的身影，我和大姐便去大榕树找他。长长的校道空无一人，远远便看到大榕树的轮廓，也看到树下坐着一人，坐姿端正，像正在上课的一年级小学生。待我们走近时发现，大伯微微仰首，视线向上，路灯的光影晃荡在瞳孔中，闪闪烁烁，像星河。大伯视线直达高三教室，那，莘莘学子的四周一如既往的灯火白如昼。
大伯告别人世是深夜。大姐打开密封袋抽出大伯寿衣时，有东西从寿衣的口袋里掉下来，是一本教案本。楷书字体隽秀工整，一笔一画一丝不苟，没有一丝凌乱的地方，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页页如此。哪怕是记录历届高考作文题的符号，全都是大小一致的雪花图案。“少了……”原来是指大伯这手写教案本。
2019年11月13日，大伯安葬在一个叫岽僚村的后山。那后山的对面是一山连着一山的甘蔗林，碧波万顷，像绿色的海洋。大伯的墓地，被浩浩浩荡荡的花圈拥围。那些纸花，黄颜色最多也最耀眼，一朵挽着一朵，花团锦簇，似乎在热热闹闹说些什么。花圈都是大伯教过的学生送的。那些已不年轻的学生说：“我们老师最喜欢太阳颜色。”
大伯，您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吗？是否如愿地站在高三语文教师的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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