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安抚与一厢情愿的和谈：特朗普突访阿富汗的算计
当地时间11月28日晚8点半，美国空军一号的备用机突然降落在了阿富汗首都喀布尔附近的巴格拉姆空军基地。访客们包括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代理白宫办公厅主任米克·马尔瓦尼，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罗伯特·奥布莱恩以及怀俄明州共和党参议员、参议院对外关系委员会委员约翰·巴拉索。这些“贵宾”下机之时，天色已经一片漆黑，大批头戴夜视仪、荷枪实弹的美军士兵将他们团团护卫起来。
没有万众瞩目的行前宣传，没有大张旗鼓的欢迎仪式，这种“悄悄进村”的访问方法着实有些不够“特朗普”。考虑到这还是特朗普第一次访问就职以来就一直心心念念的阿富汗，这种低调就显得更为反常。
当地时间2019年11月28日，阿富汗巴格拉姆，美国总统特朗普突访驻阿富汗美军基地。本文图片 视觉中国
反常的阿富汗之旅
这一低姿态绝非出于偶然，而是要刻意保密。而且这种保密也不像是为了追求“尼克松式”的轰动效果，而是要刻意降低外界对此次出访的期待和争论。证据之一，特朗普在出发前特意营造出了美国的“第一家庭”仍然在佛罗里达的海湖庄园度假的假象，甚至把空军一号都搁在了那里，悄悄地乘坐另一架飞机前往华盛顿；证据之二，特朗普在阿富汗仅仅待了几个小时，甚至都没有离开过巴格拉姆空军基地，也没有在劳军演讲中搞出什么“大新闻”。以此而言，特朗普此次出行倒是显得专注于为驻阿美军士兵在感恩节分发火鸡和土豆的本职工作，可谓行色匆匆。
除了形成安排上的低调之外，特朗普在巴格拉姆空军基地的发言也不是那么的“特朗普”。虽然在出行之前，日益临近大选的白宫主人一直以推特为阵地，主打为美国省钱、让美军士兵回家的阿富汗战略，为其撤军和谈判方案辩护，但是在现场的发言中，特朗普倒是没有提出更加激进的新方案。更准确地说，较9月份与塔利班谈判破裂之前，特朗普如今的立场还更加接近美国安全政策界的“主流观点”了。
在空军基地的大机库中，特朗普表示美国在阿富汗仍然有两种选择：如果塔利班愿意谈判，那么双方就可能达成和平协议；如果塔利班不愿意谈判，那么美国仍然将追求彻底的胜利，当然这种胜利是要通过政治而非军事手段来取得。显然，这一席话是在向全世界暗示，特朗普政府也不是只有谈判、撤军这一条路可以走，意在挽回之前于和谈上用力“过猛”，反而危及自身谈判立场的失误。
更重要的是，特朗普在讲话中居然“代表”塔利班表示，塔利班现在愿意做出重大让步，将停火作为更广泛的和平谈判的先决条件，这将使得谈判重启变为可能。当然，随后阿富汗塔利班就做出了无意改变既有谈判立场的公开声明，澄清了它们无意让美国总统替自己表明立场。但是，特朗普此言已经被视为美国可能已经改变了在阿富汗谈判问题上的立场，转而将停火作为重启磋商的先决条件。这正是阿富汗加尼政府和美国安全政策界的主要诉求。他们始终认为，如果不以停火为和谈条件，那么就和美国单方面“投降”、抛弃阿富汗政府无异。现在，这些人的心里终于可以稍微踏实一点了。
阿富汗总统加尼和特朗普在阿富汗美军基地发表讲话。
加尼政府成最大赢家
在此次反常的出访阿富汗之旅中，特朗普显然没能充分地“做自己”，不仅曝光度不够，而且估计还说了不少言不由衷的话。出于迎合极端保守派的需求，特朗普此前强硬干预美军的内部审判和纪律处罚，甚至不惜悍然解雇反对白宫干预的美海军部部长理查德·斯潘塞。这导致特朗普与五角大楼之间的关系高度紧张，也引发了共和党内部的不少批评。
因此，这一闪电般的劳军之旅多少有一些白宫“主动讨好”军方的意味，自然也不便再起波折。毕竟，正如在越南战场上一样，是否撤军、如何撤军既涉及美军的荣誉和士气，也涉及实际利益。目前来看，战地的驻阿美军并不怎么青睐“单方面撤军”方案，相反一直坚持撤军方案要与阿富汗的实际安全需要相符合。因此，特朗普也只好“委屈自己”、安抚驻阿美军官兵。
不过，如果说有人从此次出访中获益的话，那么无疑最大赢家是深陷国内选举争议的加尼政府。9月，阿富汗在塔利班的攻势中展开了总统大选。为了减少选举舞弊，加尼政府采用了一系列先进的选民信息采集技术，减少选票的涂改或者造假。然而即使如此，还是闹出了“30万选票事件”和反对派的持续抗议。
所谓“30万选票事件”，是指阿富汗的选举委员会在投票后，决定重新审查和统计之前因为录入信息有误而被视为废票的30万选票。对此，以现任首席执行官阿卜杜拉为领袖的反加尼派则将其炒作为“选举舞弊”，指责阿选举委员会偏向加尼，鼓励其支持者包围北部数省的选举办公室，阻止重新计票。
问题的核心在于，阿卜杜拉一派认为无论结果如何，重新计票都对己方不利，因此希望进行第二轮总统大选。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指责第一轮选举存在程序性问题。这一僵局已经持续数月，严重动摇了加尼政府的合法性。再加上加尼对特朗普政府9月份的和平方案非常不满，双方官员时有摩擦，喀布尔政权更是显得内外交困。
然而，特朗普的此次访问却给加尼政府打了一剂强心针。特朗普在美塔和谈上的政策表述变化，让加尼可以将其作为“重新获得了美国支持”“特朗普政府不会单方面抛弃喀布尔政权”的证据。因此，虽然堂堂一国总统前往他国驻本国军事基地“拜见”显得有些“掉价”，但是加尼依然兴致勃勃地在巴格拉姆空军基地的机库全程聆听了特朗普的讲话，并大加赞赏。在特朗普发言后，加尼紧接着就称赞特朗普是美国反恐战略的设计师，有效削弱了“伊斯兰国”和“基地”组织。此外，不仅击毙巴格达迪要归功于特朗普个人，而且这要比2011年9月击毙本拉登要重要的多。
最后，再次吹捧了特朗普的领导和决心之后，加尼才回到了其最关心的主题上，那就是“保证和平必须有利于确保过去数年来的成果，有利于确保你们和我们的安全”。换而言之，美国在阿富汗追求的和平不应当是“无条件的”，不能是美国的单方面撤军，更不能将喀布尔抛弃给“如狼似虎”的塔利班。
基地一晤之后，加尼政府可谓士气大振，在推特上明确敦促塔利班必须将停火作为重启谈判的先决条件。另一方面，其国内政治地位想必也会有所改善。在与华盛顿的关系转暖之后，加尼政府通过美国的斡旋来与反对派达成政治交易的可能性也随之提高。
特朗普并非“乐善好施”之人
特朗普显然不是“乐善好施”之人。此次之所以让加尼政府得偿所愿，很可能是因为其放弃了在阿富汗迅速取得外交突破的期望，转而捞取一些现实的政治好处。
和在朝鲜、伊朗等问题上一样，特朗普原本是希望通过“石破天惊”的政策转向来获取外交突破，进而巩固自己的国内政治地位，增强连任的可能。但是这一系列招牌政策都未能取得显著效果，反而招致大量批评，特别是引起了共和党和强硬派的不满。
在朝鲜和阿富汗问题上，特朗普的新政策与保守派的主流相左，被普遍视为“软弱”和“无能”，这是特朗普不愿意也不能持续承担的。因此，在“缓和”政策迟迟不能取得进展的情况下，虽然不情不愿，特朗普也必须将政策“拨回来”，以及时止损。不过，特朗普政府也没有白白满足加尼政府的要求。就在11月，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才实现了互换俘虏。塔利班释放了绑架的两名美国和澳大利亚教授以及10名阿富汗士兵，加尼政府则同意释放三名塔利班高级领导人，其中包括阿富汗塔利班二号人物的弟弟阿纳斯·哈卡尼。
目前看来，加尼政府很有可能从这次互换以及其他类似活动中获得了特朗普政府的一些好处和承诺，甚至包括此次将阿国内停火设定为重启美阿和谈的先决条件。对于特朗普来说，在大选将近、全面和谈遥遥无期的情况下，从阿富汗带回来一些被绑架的美国公民也算聊胜于无，至少可以证明其在阿富汗政策上不是“瞎折腾”。
在关键的撤军问题上，特朗普也不再那么重视具体数字。在演讲中，特朗普表示美国已经实现了在阿富汗的实质性撤军，但是对于撤军的具体规模却语焉不详。对于特朗普的撤军计划，参谋长联席会议和驻阿美军司令部多次表示，可以平衡总统的撤军要求和阿富汗的实际安全需要，将总兵力逐步由13000人降低到8600人。在过去一年中，通过常规轮换但是不派遣替代部队的方式，美国驻阿美军也确实实现了缩减。美国军方的这一做法既表现了对白宫关切的回应，也划定了“撤军”的底线，那就是必须保证在阿富汗的核心反恐和支撑任务。从此次访问中来看，特朗普也无奈对军方的计划表示了满意，甚至表示如果确有必要，美国军队还将一直在阿富汗待下去。
唯一对特朗普表示不满的可能只有阿富汗塔利班了。美国的此番政府转向等于是在9月份的“毁约”之后，还继续向塔利班提出了“得寸进尺”的要求，没有表示出以其他方面的让步来换取塔利班将停火作为和谈先决条件的姿态。这估计是阿富汗塔利班方面难以接受的。
事实上，近几天来，美国政策界一致怀疑特朗普在演讲中所说的塔利班愿意达成协议、愿意停火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宣传语言。总而言之，此次突访阿富汗很可能是美阿两国政府做了“小型交易”的结果，白宫还带着一些安抚军方和国内强硬派的任务，并未想过以此来实质性地推动美阿重启和谈，因为至少目前为止，这还不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任务。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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