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恋乡情结?秦正泽
父亲青年时，顺从爷爷的愿望学了木匠。因为，爷爷的生活哲学是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做木匠可以平常侍弄村庄周围的旱地水田，还可以在四邻八乡需要制作犁耙耖风车等农具时上户做生活。
这种半工半农的生产模式，没有维持几年，社会上兴办手工业联合会，各地将手艺人分门别类地组织起来成立合作社，父亲自然成了木器厂的一名员工。人员多起来后，厂里安排为人诚实上进，识文断字的父亲当食堂管理员，负责大家的伙食开销，再后来转岗到农具厂任副厂长、厂长和支部书记。进厂后，父亲再想象从前那样凡事亲力亲为，天天侍亲抚幼，已经做不到了，只能常回家看看。
然而，上世纪中叶，因三年自然灾害等原因，经济发展缓慢，人们出行的交通工具通常是动用父母赐予的两条腿，远途才去赶定时定班次的客运班车，可谓咫尺天涯，哪像如今从北京到南京都能夕发朝至。好在厂里有部公用的永久牌自行车，父亲偶尔会骑它回趟家，比步行快了许多。
停稳车子放下挎包，父亲便到熟悉的田垄间，换下正在叱牛耕地的爷爷，让他稍事休息。可是，体胖的父亲并不太在行，干活更加费力。爷爷心疼独子，之所以让他接手耕作，不过是缓解他眷恋土地的情结而已。告别老父亲，他习惯性地一家家串门，与牛背上一起长大的同伴、乡亲聊天气话农事谈收成，我找他回家吃饭往往要沿着村庄找好几家。虽说，他回家的次数不多，对村庄的人情农时，比对我们的学习状况更一目了然。
乡亲们有急难事时，乐意找这位对大伙掏心掏肺的原乡人。上街了，总会绕进厂去坐坐说说话；铁犁坏了，电机坏了，总会丢给他，托他去找技师修理；家人生病住院，借个水瓶被褥什么的，都会找他，他那儿似乎是乡亲行走中的驿站，驻街办事处。每逢此时，他从不露不悦之色，还会省己待客，在食堂里炒几个菜，把酒言欢，直到双方说话都含混不清才放手。来客谈论的家长里短，填补了父亲归家不便的信息“真空”，间接呼吸着散发的乡土气息，免却他耽误工时的缺憾，彼此会兴奋好几天，像久旱的土地，在轻风过后下了场透雨，每个气孔都如玉般温润，如清泉流过一样甘冽。
我兄妹六个像木梯一般次第排列，正在长身体求知识的年段，仅靠爷爷姑姑和妈妈挣工分，加上爷爷找副业的收入维生，哪敷衍得过来？爷爷隔一两个月，会到父亲那拿回一些钱，用于家庭用度。虽说，他在厂里干了几十年，那年月，大家都一样，只涨工龄不涨工资，偏偏他是从不沾公家半点油水的人，往往在客人走后，他就得过一段紧日子；刚舒缓一点，爷爷又来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家乡温柔的绳索勒得父亲看上去健硕，衣着却不光鲜，棉袄里的絮露了出来，袜子是天知我有地知我无。他从不在意，与父老乡亲的体贴亲密，是父亲一直孜孜以求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与子同袍，何尝不是难得的另类精神享受？现在回家偶遇父亲的同辈，他们还在念叨他的恋乡与仁义，在似水流年中，我这位也是从乡村走出来的原乡人，渐渐悟出了先父的执念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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