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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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德年
庭院里最早栽的是一株玫瑰。不知是树种好还是地肥，短短三五年时间，它就由一截尺多长的根枝长成一株树冠几近一丈，树高两米的庞然大物。圆圆的似一个巨硕的馒头。开春已有些时日，它似乎对季节的交替懵懂不灵，依旧冷漠地板着脸，披着布满尖刺的披风，拒人于三尺之外。不知道在哪一天，就忽然看见了它某一个枝头抽出来一瓣纤弱的嫩芽。接下来的几天里，枯褐的枝头仿佛接到敕令似地，竞相吐翠，短短的几天俨然是一树青碧。整个黄土色的庭院霍然间生机逼人，似乎每个角落都泼洒着它霸道的绿色。再往后，它就自然地成了庭院的主角。小鸟们来了，每天天不亮就粗暴地将静谧的晨曦揉成一团；各种的蜂蝇多了，一副从叶片上就能嗅到玫瑰香的得意；小花猫、小黑狗也懒懒地舒展四肢躺在树下春困。五月，它步入一世中最灿烂娇媚的豆蔻花季，苍翠的树冠中蓦然迸出一点殷红，然后就呼啸着成百成千地蜂拥而至。如果从院外的山巅鸟瞰，庭院中就只绽放着一朵花，一朵硕大无朋的花。原本就热闹的庭院变得更加的火热，各色的蝴蝶纷至沓来，翩跹成花的舞姿；各式的鸟雀穿梭枝头，啁啾成花的歌喉。然而，最销魂的是玫瑰的馨香，周遭的天地都沉醉在醇厚的香幔中。呼吸里是花香，睡梦里是花香，各种的吃食沁润着花香，连庭院的黄土、土坯房都似乎缭绕着淡淡的氤氲。玫瑰以最惊世骇俗的妖冶将自己嫁给了初夏……如此馥馥秾艳的日子大约持续半个多月，才渐渐趋于平静。
也许太过茂盛的玫瑰让母亲萌动了某种不安，认为玫瑰只开花不结果，栽庭院中不吉。于是在一个冬日里砍了枝干，等到春天再将根移植到田地。
而后，庭院里栽了几棵果树，都是叫苹果梨的新品种，又陆续栽了一棵枣树、一棵葡萄树。庭院里顿时活色生香，春风不解梨花雪，葡萄叶碧半夏荫。夏日的葡萄长势十分凶猛，似是几天光景就爬满了架杆，攀到了屋檐上，直到累累的小葡萄日渐成形开长，才遏制住它疯狂的版图扩张。在夏日带来无限美好的葡萄，过冬却也十分麻烦，挖坑、苫草、覆土、浇水，只要一个环节出现纰漏，葡萄就有可能牺牲于西北高原的严寒中。而庭院中的葡萄树最终未能逃过这个宿命里的疏漏。从此就少了一份躺在葡萄藤架下，沉醉在经由葡萄叶片过滤成碧色的太阳雨舔舐的香艳。
而庭院中也没有了再培育一棵葡萄的空间。那几棵苹果梨树长得飞快，已长到碗口粗，杨树般剑指天空的树梢已不安分地冒过了屋顶。庭院中已是夏日一院苍翠，秋天果实累累。特别是白露过后，原本翡翠似的果子日渐的泛白泛红，隐隐的透出清香，秀足了诱人的姿色。吃梨最好的时刻是在秋雨中，细雨濛濛，碧叶潇潇，小心地摘一颗果子下来，看那果子由浅绿慢慢浸洇开，一圈淡黄，一抹浅红，然后凝出一团娇媚的橘红。冰凉的雨珠儿忧郁地摩挲过它细腻的面颊，将果子浸润的晶莹剔透，清泠如玉，轻轻咬一口，丰润甘冽，汁水四溅，口齿盈香，通体舒泰，蟠桃仙果，莫过如此！遗憾的是，果树渐渐的凋零，果实一年少比一年。终于在一个春天，有棵树未能吐出绿芽，剩下的几棵树也老态毕现。说是这种新品种便是如此，尽管果品优良，怎奈寿限短促。想到那些老梨园中百多年的巨树，依然繁花覆雪，生机盎然，不由得唏嘘自然与生命的玄妙神秘。
庭院又归于稀疏，但却不空旷。因为少了高大的梨树后，一棵枣树却突兀地描绘在庭院的天幕中，没有了梨树的倾迫，少了葡萄的逼仄，倏忽间，枣树舒枝展叶地长大了一圈。虬枝曲折，褐皮皴裂，一身的沧桑风尘，一副扮酷耍冷的样子，其实也就十几岁的青葱少年而已。因为枣树的枝条大多是横着斜着长，梨树得势的年间，它只能盘桓在梨树的半腰，因喜阳喜燥，便尽可能多的汲取梨树枝叶间洒下的阳光，枝条便大多集聚在向阳的一面。而今集万千恩宠于一身，它才施施然展露出独有的妩媚风骚。
初夏的枣花羞答答地绽放，甜丝丝柔绵绵的香味幽幽地滋润过庭院。尤其是月明星稀的静夜，仰卧于枣树下，清幽的枣花香漫过鼻腔溢进气管肺叶，渗透入浑身的毛孔，令人熏熏然、飘飘然，竟有几许朦胧醉意。枝头的蝉一声两声地调试着嗓门，吧嗒吧嗒，有甘于牺牲的枣花从过于稠密的花簇中跳下，落到身上、脸上，那淡黄的小喇叭似的碎花，精灵般地想要告诉你点什么，怎奈你无法返璞归真到与之心有灵犀。
到中秋节前后，穿好嫁衣的枣儿密密麻麻地依恋在略略泛黄的枣叶间，在跟母亲做最后的话别。开始打枣了，用木棒轻轻敲击在枝干上，盛装待嫁的枣儿们便争先恐后地跳下来，在咫尺天涯地倾诉了一夏的土地上欢快地亲吻着、雀跃着,有陪嫁的枣叶衣袂飘飘翩若惊鸿，铺陈了一地的落寞、怅惘。
庭院里枣儿的品质并非上乘，枣小核大，但却独具风味。曾吃惊于新疆大枣的肥硕，山西灰枣的甜腻，但吃着总觉的少了几许蕴蓄。是的，少了庭院枣儿里平淡如水的故事，少了庭院里家长里短的琐碎，少了庭院里嬉笑怒骂的濡染……这些，是世上没有哪样水果能够蕴含的。
站在二十层高楼的窗前，眼眸里波光荡漾的玫瑰红、梨花白、葡萄碧，却不小心被锐利的枣刺戳破，扑簌簌溅落一地……一声惆怅裂帛样豁开胸腔穿透碧海蓝天，去遍寻那深深处、深深处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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