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小龙一起逛日本古书店
“临去秋波那一转”
开宗明义,此李小龙非彼李小龙。已故的前辈功夫巨星李小龙肯定对访书不感兴趣,而我的朋友、北京师范大学的李小龙教授,却是当代书痴,精研东瀛和刻本,新近出版了《书舶录——日本访书诗纪》。我的小文,既是书评,也是淘书记,总之不离书缘书事。
近二十年来,坊间的日本访书记、搜书记、书店地图之类的书和文章已经不少了,然而,我读起来,总觉得不够味儿。一则多为零星造访,东鳞西爪,不成体系;二则多谈当代书、铅印书,已落“辟支下乘”,乏高古之趣;三则摇笔即书,笔端无情,更兼文字乏味,难得雅俗共赏之妙。
职是之故,当我读到小龙的《书舶录——日本访书诗纪》时,不禁如“临去秋波那一转”,心旌荡漾;又令我“虎躯一震”,啧啧称赞,迫不及待地要向读者诸君推荐这部佳作!
《书舶录——日本访书诗纪》
小龙执教于京师上庠,以研治古典文学为业。其为人恳挚,尤钟情于书。我戏言其人生,不外读书、背书、抄书、搜书、买书、藏书、批书、写书……称其书痴,当之无愧也。我亦爱书之人,但比起小龙,则不免瞠乎其后矣。
世间事,皆有因缘。小龙于2012至2014年,有缘在日本京都外国语大学任教两年,遂有机会亲密接触“和刻本”(日本刻印之汉籍),从此对旧椠孤本,深研细考,大力搜购,一发而不可收,迅速成长为这方面真正的行家里手。当然,这背后是小龙深厚的古典文献学专业背景,不然不会如驾轻车、就熟路一般,进展神速。七八年间,小龙购藏之和刻本已琳琅满架、缥缃蔚然,其中颇不乏中土失传、散佚之珍本、善本、钞本等。
清人洪亮吉《北江诗话》论藏书家有数等,从高到低分别是考订家、校雠家、收藏家、赏鉴家、掠贩家五等。小龙当然属于高级的考订家、校雠家者流。小龙的日本访书,往大里说,是有着接续杨守敬、董康等前贤志业志向的;从小处看,亦是文人收藏、赏鉴的风雅之事。晚清以来,学者兼藏书家(指收藏古籍线装书)颇不乏人。由于种种原因,1949年之后出生的学者,则极少藏书家,甚至可以说学者藏书家几乎断档。其中原因复杂,姑不细表。今小龙春秋正富,访藏和刻本竟已有此成绩,实可喜可贺。而中断数十年的学者藏书传统,颇有望于我辈中人恢复。
《书舶录——日本访书诗纪》可谓是小龙历七八寒暑,搜求和刻本之辛劳记录。其书以日本书店为经纬,以和刻本为鹄的,以亲身经历讲故事,又以访书纪事诗点缀,体例可谓善美兼备。翻开书,入眼的是一个个熟悉的日本古书店名。欲逛日本书肆者,不妨按图索骥;欲搜求和刻本者,堪为指南;欲观东瀛文化风俗者,亦可采撷。故其书,可为书话消遣,亦可作学林掌故,还是有关和刻本之通俗读物。书中的藏书纪事诗,也大有可观,堪称藏家之诗史、书林之珍闻。而贯穿全书的核心理念,则是域外汉籍版本刻印、学术价值和传播流布之研讨。由此言之,书的学术性、可读性和普及性是兼而有之的。
京都淘书地图
从访中国书到淘和刻本
我与小龙曾同在北师大读书,近二十年前就相约一起买书了。记得北京的潘家园、报国寺、地坛公园书市、北大周末书市等地,都留下我们一起淘书的记忆。那时在大运村附近的一个旧货市场里,还有若干家旧书店,我们也骑车去逛过,今已知者无多。我在博士期间买的书,恐怕是同级同学中最多的。买书时固然潇洒,但毕业搬家之际就苦不堪言了。小龙则不然,不但精于买,而且善于整理运输,胜我多多。当我离校之际,他又不辞辛劳地帮我打包搬运,让我轻松许多。当晚搬家大功告成,我们一起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欢聚,往事萦怀,历历在目。
大约十年前,我第一次去日本,专程去了著名的淘书圣地神保町。当我坐地铁到达时,发现神保町的地面出口居然有十余个,一时莫衷一是。冥冥之中,我随便找了个口走出去,居然,这个口上来就是大名鼎鼎的山本书店!真是有如神助,这就是所谓的书缘吧!我在山本里徜徉了两三个钟头,大翻其中的线装书,直到书店打烊。山本有两三面墙的线装书,可谓洋洋大观,其中唐本与和刻本参半,也许和刻本还要更多一些吧。山本的书价颇昂,好处是可随便翻看,故翻书也如过屠门而大嚼,仍很快意。自那时起,我对日本的和刻本,就逐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有零星购买。
山本书店外景
2014年,我在《文史知识》上读到小龙连载的“东瀛访书纪事诗”专栏,一时大有知音之感,于是和小龙再续书缘。早年是一起访中国书,自此变成一起淘日本和刻本了。当然,小龙乃文献学出身,已是和刻本方面有数的专家;而我,对于和刻本只是有兴趣,并未下过真功夫。一直以来,我购和刻本,小龙都是随时备咨询的“首席顾问”。他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在他的参赞下,颇买到一些珍稀的和刻本。
京阪一日流水席
曾记得,2018年夏,我与小龙一起在日本京都、大阪的古书店访书、淘书。那时我在关西学院大学担任客员研究员,在我的怂恿下,小龙一家暑期来关西一带旅游,于是我们相约聚会访书。记得是8月17日那天,我们约在京都著名的和原町见面,然后从附近最南面的书店一路向北逛,藤井文政堂、吉村大观堂、梁山泊、三密堂、大学堂、其中堂、竹仙堂、竹苞楼、尚学堂、艺林庄、今村书店、菊花书店、赤尾照文堂……繁华的寺町通上,我们一家家书店愉快地逛下去,而不知疲倦。下午稍晚时分,离开京都,坐车转战大阪,先逛了心斋桥的中尾书店,最后以著名的梅田古书街的八九家书店压轴收尾。
一天的淘书历程,辗转京都、大阪两地,光顾的古书店竟然有二十余家!外面是花花世界,而我俩是“冷摊负手对残书”——古书店毕竟是乏人问津的,但却多开在繁华之地。像这种高密度和高强度的实体旧书店淘书经历,在中国的城市早已不可想像。现在回忆起来,那天我们各有收获,更主要的,是那种知音在一起淘书的感觉吧。兹谈几个印象深刻的细节。
寺町通最南端的藤井文政堂,历史太悠久了。文政是日本年号,在1818年到1829年间,可知书店已经开了差不多两百年了!我在门口发现了著名学者赖山阳题写的“山城屋”的木制匾额,这也是一件难得的古物了,遂拍照留念。藤井文政堂以佛教书为特色,我以前虽然来过,但是并无所得。这次小龙告诉我,除了架上书,在架下的柜子里,还有一些书可看,于是我们分头大翻特翻。不经意间,我居然觅到了赖山阳的一个小条幅,还有春日版佛经的残页。刚看到门首的赖山阳题额,片刻之间自己竟然过手了一副赖山阳的小柬,况且价格亦平。真可谓是因缘际会,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应该是不错的收获了,也是国内淘书可遇而不可求的。
赖山阳题写的“山城屋”
淘书总是有喜有愁。如果说藤井文政堂带给我们的,是意外的欣悦,另一家竹仙堂的经历则奇哉怪也。在与寺町通相对的一个小岔路口,有一家书店叫竹仙堂。店临街而开,一看就是老店,而且属于前店后家的那种,门口还有大正年间创业的牌子。这家店,我和小龙之前都各自逛过,且有类似经历。店里通常坐着一个老者,架上有不少线装老书,摆放也整齐。一进去,老人往往很客气,甚至会跟你寒暄几句英语。但是当你让他拿书时,他就立刻不耐烦了,很近很好拿的书,他会左遮右掩,表示为难,再多说几句,就变脸变色了,甚至马上下逐客令!这次,我和小龙走到附近,犯起嘀咕,要不要进去呢?想到这次是两个人,何妨再探虎穴!于是先后进入,小心客气,场景居然跟以前差不多,还是那个老者,还是客气的寒暄,但是要求从架上拿书时,又风云突变了……我们只得悻悻退出。这一幕,好像熟悉的剧本,又重演了一遍!日本的古书店那么多,这是最奇怪的一家,也许这个老者受过什么刺激吧!可见日本淘书也不总是美好的记忆。
在寺町通的北端,有一家著名的汇文堂书庄,也是老店,匾额是汉学名家内藤湖南题写的。但这家店往往来五次,碰到开门只有一两次。这回又是闭门羹!我与小龙只好站在门口一起品评内藤的匾额,发发思古幽情。客观讲,内藤的字,圆润遒劲,颇有颜体风范,很适合作店招。记得这家店的特色是诗词、书画、汉籍等,其实未没有多少和刻本。然而,因为内藤湖南的匾额,我们经过附近时,都愿意多走几步,过来瞻仰瞻仰。这就是文化传承的力量吧!惟愿这家店继续开下去,而不至于歇业。
内藤湖南题写的“汇文堂书庄”
大阪心斋桥的中尾书店,是我第一次到日本就逛过的书店。书店开在如此滚滚红尘之地,令我颇为讶异。记得十年前,在店里遇见一个小伙子,高高瘦瘦,很有礼貌也很清爽的样子。当时他还不厌其烦地给我指点去梅田古书街的路。十年之后,又在店里碰到此人,已经进入壮年,且“圆润”了许多,我一下就生出“少年子弟江湖老”的感慨。他应该是书店的少东家吧!我还碰到过他的父亲,客气极了。这家开在大阪最繁华的心斋桥的书店,是大阪著名的老店了,看来也是父一辈、子一辈,传了很多代。窃以为文化在民间就是这样传承的。可惜中国的很多传统行业,都失去了这种有序的传承,实在遗憾!我和小龙在中尾书店,也各有所得。小龙翻到了宽永年间的和刻本《十体千字文》,这是日本据明末本翻刻的,中国已经失传,算是比较珍贵的和刻本了。小龙慨然让我购下,盛情可感也。
大阪中尾书店外景
最后的大阪梅田古书街,也是久负盛名的。由于天色已晚,我们也是强弩之末了,连逛七八家,却并未觅得心仪之书。
对于爱书者来说,逛实体旧书店,实有一种别样乐趣。可惜的是,在中国,这种乐趣却渐渐消失了。就是今之北京、上海,想逛一两家有品位的实体旧书店并有收获,也很困难了。但在日本,却还存在这种乐趣,无论在东京、大阪,还是京都,花上一两天,逛几家、十几家,乃至数十家古书店,都是可以实现的,也是颇具风韵的事儿,会令爱书者感到无比惬意的。
《书舶录——日本访书诗纪》中的书人书事书诗,皆作者亲历躬践,作者笔端又带感情,读来如身临其境,极感亲切。透露个秘密吧。上面8月17日这一整天的淘书经历,其实在书里也有零星点滴的记录,读者诸君找的到否?此节“京阪一日流水席”也算是对小龙书的一点有趣补充吧!
和刻本《十体千字文》书影
东瀛驮书记苦
去夏小龙关西之行,还有一件苦事,也是意外,值得一记。小龙一家在日本的行程8月21日就结束了,准备回国。他们一行三人,行李额富裕;而我在日本待一学期,各种书籍杂物太多,于是小龙主动提出,帮我带一些书回去。临别的下午,我们相约在大阪的南海难波站见面,我把一蛇皮袋重重的书(约五十斤)托付给他。这事如果换了我,一定深以为苦;小龙却欣然应之,毫无难色。看着小龙拎着大包小包,挈妇将雏,蹒跚走向火车的背影,我很有一种歉疚感。
小龙的飞机,是在香港转机的,第二天上午才到北京。22日中午,我问小龙到家否?不久他发来情辞恳切的微信,告知我的那一袋书出了意外,抵达首都机场后,航班的所有行李都出来了,惟独没有我的那袋书!他在跟航空公司联系交涉。彼时,我和内子正在京都的岚山徜徉山水之间,听到消息,我吃了一惊,腿顿时软了一下。虽然有些懊丧,但好在岚山的山水清幽,嵯峨野、大堰川颇有超然出尘的气质,足以令我暂时忘却丢书的烦恼。一想到小龙在机场的那种等待、焦虑和失望的复杂心情,我又觉得实在不好意思,何况他们夫妇还带着孩子!于是我劝小龙赶紧回家休息。
京都岚山胜景
当晚,我从京都回到西宫市住所,又跟小龙联系,宽慰他千万别有压力。我告诉他,航空公司能找回书,是缘分;找不回来,说明我跟这些书没缘分,不必挂怀。但那时的小龙身心俱疲,思想负担还是有些重。
23日一早,峰回路转,传来好消息。那一袋书是在香港转机时漏运了,晚一天运回了北京。23日下午,小龙又去机场,历经磨难,终于搬回了我的那五十斤书!
有趣的是,在机场,小龙也许还“脱度”了一个有旧书缘分的人。当他再去机场帮我取书时,照例要通过海关检查。小龙把书一本本拿出来,给海关的人查验,有和刻本,有旧画册……海关的一个小伙子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颇有兴致地问,日本哪里可以买到这些书?又神秘地打探,需要多少银子?小龙面授机宜,告诉他东京的神保町,有一百多家旧书店呢!那小伙面露喜色,把相关信息郑重地记在小本子上了。他又说喜欢看历史书,看过《万历十五年》,让小龙再给他推荐一些书云云。我戏谓,此“脱度”细节可入《世说新语》。
明人张岱的笔记《陶庵梦忆》有名言“人无癖不可交也,以其无深情也”,而小龙就是对书有深情的人,慨然为我海外驮书而毫无怨言。事后,我跟小龙开玩笑说:多年后你成就大名,我当写一篇“驮书记幸”——记录名学者李小龙为余东瀛驮书,以附骥尾,可乎?现在,小龙的《书舶录——日本访书诗纪》新近出版,我终于没忍住,事隔一年就把这段驮书磨难写了出来!这五十斤书的情义,我不能忘怀!
当代最好的日本访书记,没有之一
神奇的经历总是不缺。2019年孟秋,我又到日本开会,会后再去逛东京神保町,居然在山本书店,遇到了一个北京潘家园的书商。寒暄之下,与我还是老乡,于是相谈甚欢。我问他,怎么在日本买书?他诚恳地表示不懂和刻本,不敢染指,只是买一些和中国相关的书,如唐本、碑帖、侵华资料等。同时欣喜地说,最新出了一本《书舶录——日本访书诗纪》,同行说极好,总算有了指南针,回去后当认真学习云云。我当时差点没笑出声来!万万没想到,小龙的新书,居然要成为潘家园书商在日本的实战指南了!或许不久的将来,小龙会被邀请去潘家园,给那里的书商开讲日本淘书经历吧!鄙意以为,一定盛况空前、大受欢迎!现在掠贩家也有取于小龙之书,可证其书既有阳春白雪之妙,又具下里巴人之效。我想此书销量可期。
言归正传,民国时董康写成《书舶庸谭》,被傅增湘誉为“足为馈贫之粮、夜行之烛”。今小龙之书,乃当代淘和刻本之指南录也。书中收访书纪事诗五十余首,佳什纷纭,我今草此小文,如不作几句顺口溜,似难交卷,姑谩吟俚句煞尾:
渡海东瀛访佚珍,青灯黄卷七八春。
精研和本雠唐本,杨董缘深接续人。
在《书舶录——日本访书诗纪》里,有我和小龙许多珍贵的淘书回忆,故我斗胆自诩为此书的最佳推荐人。我敢断言:《书舶录——日本访书诗纪》是当代最好的日本访书记,没有之一。谓予不信,读者诸君可读而验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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