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直”的马戛尔尼与“天真”的后人 关于《乾隆英使觐见记》
◆朝帅
马戛尔尼在乾隆年间的访华故事,这场发生在1793年的尴尬,在今天哪怕是中学生都早已耳熟能详。都知道,当时英国以贸易通商为目的的这次远航,却遭遇了东方帝国的傲慢与保守。只不过在拒绝了英国人通商建议的同时,国力强盛的大清帝国也将自己内部的虚弱暴露给了外人。于是,这次不成功的外交事件在后来被视为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神秘的东方大国自此失去了令人敬畏的面纱,几十年后渐渐沦为西方列强砧板上的肥肉。
《乾隆英使觐见记》一书就是关于这次事件的第一手材料,是亲历者马戛尔尼关于整个事件的个人回忆录,由刘半农先生早年翻译。本书为流水账体,丰富细致,信息量很大。此行所有的见闻感受,包括其时中国自南到北的社会百态、人文风物,都记载得生动鲜活,可读性很强。作为一个时代的同期影像,颇有史料价值。最有趣的是,从书中来看,作为大英帝国“商务代表”的马戛尔尼,性格真可谓“耿直”得可爱:在书的前半部分,去往觐见的路上,从广州到北京,他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评论,对中国表述多为正面溢美之词,然而在出访目的被乾隆驳回后,悻悻然铩羽而归之途,从北到南,他又对一路上各种所见所闻充斥负面评价,让人感觉这位使节真是个情绪动物,完全不具外交家的基本素质。
比如关于中国的物产,起初马戛尔尼对在中国的见闻是一个超级震撼的态度,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中国的物产之富有超出了想象,而中国皇室的奢侈更是欧洲任何一国不及的,他深信所罗门王的宝藏也赶不上中国皇室。但在归途中他看到的则是,中国朝廷对于一切赏赐、开销铺张浪费,从来没有经济上的收支考虑;关于中国的政府官员,初始他的评价是“地方官长于言语,工于应酬,而又沉静有毅力,可见中国人性情一部分。 ”后来则变成“然于敬礼之中,不免寓有虚伪,诚意乃隐而不露”。至于中国的兵士,起初他感觉自官员到兵卒都整饬有礼,勤恳有秩序,做事高效,后来则觉着“可见中此种宽大衣袖之兵,既未受过军事教育,而所用军器又不过刀枪弓矢之属,一旦不幸,洋兵长驱而来,此辈果能抵抗与否? ”而关于中医,马戛尔尼更是前后态度大相径庭。一开始觉着中医很神奇,可是在归途中他又说 “化学上及医学上之知识,实处于极幼稚之地位”……凡此种种,充分显示了这位特使的“耿直”个性。
但马戛尔尼充满情绪化的文字并不重要,因为这场外交事故在后人眼里的意义早已被无限地放大了。今天人们热衷于通过此事来鄙夷清政府的颟顸自大、不和世界“接轨”,不警惕西方在军事上的发达,也不懂得通关贸易的好处,把人家正经的外交使团视作前来朝贡的遥远小国,非得让人给皇上磕头……等等,如此这般迂腐而强蛮的结果是,清王朝最后以屈辱不堪的方式“被纳入”现代国际秩序,被西方列强打得国将不国——这种解读,带有鲜明的“西方中心论”色彩,多是从先进的西方世界如何撞击腐朽的东方世界这一视角,认为大清国因抱残守缺而失去了近代化的历史机会。这种理解可谓是一种 “主流认识”。不独西方人如此,中国学者也说过,“从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指乾隆帝的敕谕)是外交上的一桩笑话。 ”
——然而,真要较真的话,如果马戛尔尼能代表所谓“现代”,那它当时不过是经济层面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扩张,将世界各地纳入资本主义市场体系,在政治层面上则表现为将世界各地纳入西方主导的国际体系。而所谓“先进”的西方文明,就当时而言更是不靠谱:马戛尔尼访华时英国的工业革命不过刚刚起步,鸦片战争后中国人见识到西方的轮船、火车、电报及连发武器等,在当时对乾隆皇帝和马戛尔尼同样都是未知事物。
而一旦跳出这种“西方中心论”的倒推模式,对这起事件就可以产生更多的理解路径。比如,关于国与国之间交往方式的认识。要知道,在西方的全球性扩张以前,世界上存在着多个区域性的国际体系。在东亚就存在着以中国为中心、覆盖周边大部分国家和地区的 “朝贡体系”。这一体系在东亚延续了近两千年,中国按照这种方式与周边国家和地区建立了相对和平的国际秩序,有效地维护了东亚的和平并促进了交往。这种体系中的国家,彼此防范意识不用过强,自然也不太关注别人军事技术的发展 (何况鉴于英国特使并不谦恭的态度,乾隆此后也对这个远方小国加强了警惕)。而今人关于 “主权平等”的外交观念,在欧洲也不过刚刚兴起于马戛尔尼访华前,当时尚未完全成形。在18世纪末,它们都是区域性国际规则,并不存在谁比谁更先进的问题。只是后来随着西方势力在全球范围内的扩张,“欧洲规则”才扫荡了其他一切地方性规则,逐渐成为世界性的“国际规则”。
或可争辩说,“平等”“主权”等作为“现代”国际交往原则,使近代国际体系在结构上表现为国家平等交往状态。在这种原则之下,国家之间和平互动,充分体现彼此尊重,无尊严受辱之虞,显然比朝贡体系先进。但是,正如朝贡体系形式上的等级差序并非是尊严剥夺一样,形式上主权平等的国际规则也并不能保证实质上的平等:像中国虽然被纳入到现代“先进”的国际体系后,中国不仅没有获得应该具有的平等地位,甚至被羞辱得变本加厉(想想一战后的巴黎和会吧)。
人们读书读到历史的分岔处,最容易成为简单因果论的信徒,从历史的结果向前倒推,从而获得充满优越感的“后见之明”。其实,如果跳出既定认知框架,摆脱掉早已习焉不察、似乎“从来如此”的所谓“历史公论”,换种思考方式,读史书将会得到全新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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