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车宿一生梦
◎柳恋春
1982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响水乡中学来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学生们正准备吃晚饭, 老师喊二年级一班的男同学先去卸煤。 我作为二年级的男学生之一, 便随几十个男同学一道走出教室。
大卡车刚进入校园,正在倒车。司机打着响亮的喇叭, 提醒着同学们不要靠近。 同学们根本不听, 近距离围着,还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车。司机左右搬动方向盘, 神气十足, 伸出头看看,说,好了!
司机是一个40多岁的络腮胡,壮壮实实的,在车踏板上站着,显得无比高大。司机咋咋呼呼,指挥带队老师怎么做,特别告诫,要同学们小心谨慎,别把卡车弄坏了。校长请司机放心,司机才威武地纵身跳下车, 在校长的陪同下,去吃专门为他准备的饭菜。
老师还没有下令, 我们这些男同学拿着脸盆、 铁锹都争先恐后地往车上爬,我们的目的,都想站到车上,似乎,离车越近越光荣。后来,老师指定了6位同学上车,其中就有我。车上的同学用脸盆装好煤,一个一个往下传,一直传到厨房。老师要求,不掉一粒煤渣。同学们小心翼翼,保证了质量,显然的,速度就特别慢,月亮明晃晃的出来了,同学们才清洗、打扫干净车厢,一路的煤渣也做到了 “颗粒归仓”。都是农村的孩子,对煤的感情很深,农民烧的都是柴草,煤可金贵了,我们学校的住读生,每顿都是用煤蒸饭,一次交3分钱。
下完煤的同学,都糊得一身黑,特别是脸上、身上,如同煤矿工人。但是,彼此都没有嘲笑,相反,还在炫耀谁更加“黑”,都没有急着去洗,而是在不大的校园里走来走去的显摆, 这黑就成了某种骄傲的标志。
司机晚上住在了学校。原因有二,一是车的灯坏了,没有办法跑夜路。再说,要回去的路,全是盘山乡耕路,窄不说,由于长期没有车通过,路况自己坏了,还有两处塌方。摸黑通过,有车毁人亡的危险。 二是当晚没有办法结账,要第二天才能到乡信用社取钱,再来一趟收钱,成本也高。司机是一个负责任的司机,卡车就是他的命。按说,卡车停在学校内,已经很安全了,但他还是提出,要找一个人住在驾驶室,一刻不离的守好车。 这要求得到校长的肯定,试想,车在学校出了问题,谁也负不起这个责。
校长们开会研究,最后,决定我守车。我爸爸是这所中学的老师兼出纳。据说,校长决定的时候,我爸爸犹犹豫豫的,也推辞过,无奈,都赞成我去,爸爸就妥协了。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先是几个要好的同学找到我, 说希望和我一起守车,这个我自然不敢擅自做主,也不敢去告诉老师或者我爸爸, 只能一口否定。很多同学都来找过我,和我套近乎,我都只能表示爱莫能助,他们对我是真正的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司机带着我和爸爸来到车前。车就停在操场中间,周围视野开阔。他掏出钥匙打开车门,告诉我,晚上就在驾驶室睡,不要离开车,容许我可以自由打开车门,其他的不要乱动,以免把车弄坏。如果有人靠近车就制止,制止不了,就大声喊出来,听见动静后,他们会及时赶来。司机这样说一遍,我爸爸就问我明白没有。 爸爸是颤着声音问我的,我也颤着声音回答,明白了。司机和我爸爸说的每一句话, 我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我在驾驶室里,认认真真关好车门,顿时,皓月当空的操场, 只有卡车和我的存在了,我贪婪地闻着特别享受的汽油味,反反复复深呼吸, 把这种气味吸进自己的五脏六腑。先是坐着,看驾驶室的每样东西都神秘, 我就轻轻地用手去摸那个“砣砣”(推拉挡杆),光滑油亮,摸过后,又拿衣服去抹,怕自己摸坏了它。 可以这样说, 驾驶室的每一样东西,凡是看得见的,我都小心翼翼地摸过、闻过。凌晨的时候,我看见爸爸的身影,他远远地围着卡车走了一圈。第二次来,是天快亮的时候,他远远地围着卡车走了两圈。而我视而不见,乐此不疲地手握方向盘,作开车状,嘴里还“嘟嘟”的叫着,像是已经把车开在了路上,仿佛卡车已经开过响水乡、开出了合川县、开出了重庆市,卡车在祖国大地奔驰,让人无端的神气,整个晚上都没有睡意。
我圆满完成了守车任务。 司机当众表扬了我,说,这个同学是一个当司机的料!我成了同学们心中的英雄,并且,这句话从老司机的口里说出来,其可信度至高无上, 对我以后当司机的预言,没有任何人怀疑。
司机的这句话, 不但让同学们对我充满敬意, 也正式点燃了我们家这个梦想。真要当司机,难度和考大学不相上下。在那个年代,男同学在“我的理想”作文中,当司机是一个远大的梦想。山高路远,谁家都希望能够有一个司机,以结束肩挑背磨的苦日子。当了司机,就意味着端上铁饭碗,就意味着出人头地。 我的理想和爸爸妈妈对我的期望不谋而合。
后来,我没有去考大学,而是去当了兵。据我爸爸说,当年那个络腮胡司机,就是在部队学的驾驶,转业后安排在县车队工作的。 爸爸这样分析我的未来时, 对我完全可以复制络腮胡的路,充满了信心。
我到部队后,服从命令听指挥,工作吃苦耐劳, 入伍第一年就荣立三等功,3次受到连营团嘉奖,还被纳入入党积极分子。营首长找我谈话,问我的打算,我说想当司机。我们部队营里有汽车班,每天看着战友出车、洗车、修车,我都羡慕不已。可是,首长并没有答应我去学车, 而是让我当了营部书记(文书),首长说,当司机浪费了你的好文笔。
爸爸知道后,有点闷闷不乐。他知道,我肯定垂头丧气,就来信开导我,说,当司机好是好,只是,一个乡都只有一辆车,县城有车的单位也不多,以后回来还真不知道去哪里找车开。 做文秘也不错,安心工作吧!
我断了当司机的念头, 在部队做文秘工作13年,从营直接到了师机关。每当看见有军车通过,不管是大车、小车,我都对司机心生羡慕, 一幅贼心不死的样子。
后来, 我从部队转业在驻地城市工作结婚, 每年都回老家去。100多公里的距离,既有国道、有省道、还有山路,且没有直达,中途转车2次,走一趟要4个多小时才能到达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住的镇政府家属大院。爸爸虽然早已经退休在家,空闲时间很多, 但只来过我生活工作的城市一次,原因是太远,颠簸得厉害,人受罪。 他曾经坐过一次镇政府的车去县城,回来后,甜蜜地回忆了很久,私下对妈妈说,要是有自己的车就方便了,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想停就停。
能够开卡车,是爸爸阶段性的期盼。有自己的汽车,是爸爸一生的梦想。说来真是神奇,祖国、社会、家庭的变化完全可以用翻天覆地来形容。 没过几年,公路,有了高速直达,我们三兄妹不但有了自己的事业、家庭,而且都有了自己的私家车。 儿子辈、 孙子辈都成了自己的司机,可惜爸爸都没有看见,他因患重病早已离开了我们。
如今, 逢年过节, 我都喜欢回老家,100多公里的高速公路, 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我们必做的一件事就是,三辆私家车载着3家人雷打不动的开往乡下爸爸的坟头,齐声摁响喇叭。喇叭声清脆而响亮,久久地在天空回荡。我想,如果爸爸真有在天之灵,肯定会骄傲地说,看看,我的儿孙们,开着他们的私家车来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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