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下大地上正在消散的灵魂 读《木与刀》■青青岛
一个弓着腰的头发花白的老汉,用一个板车拉烤炉卖烤红薯,板车上竖着一块纸牌:“烤红薯五分钱一斤,包甜。”一个老妪,提一个铝盒,不论冬夏给老头送饭,默默地为他捶背擦汗。没有人能想到,这老两口曾是名振江西的地方戏名角,唱功了得,一身绝活。老汉年轻时将长巾沾了水,甩出去便如同鞭子,老妪曾经轻甩水袖翩若惊鸿。
慢时光中的民艺
世事辗转,这一对曾名盛一时又历经人世动荡的老两口,同他们钟爱的地方戏曲一般,都行将在时光中萎落。唯有发黄的老照片,见证着他们和他们演的地方戏曾经的辉煌。
在时光中萎落的又何止是这一对老艺人?
傅菲在《木与刀》中,用满怀深情的笔触,写下了13个忧伤的故事。书中每一个故事的主角,都是一位传统民间艺术(技艺)的传承人,他们曾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用一辈子的时间磨练一项技艺。梨园人为了一口气韵,要长年在山间练跑步,为了声音有穿透力,练嗓子常常练到嘴角破裂、吐出的口水中带血丝。一位雕刻艺人,要想出师,不仅要练力气、学磨刀、进山辨识树木,读书、画画、习字也必下一番苦功夫,培养审美情趣,刀木功夫更是不在话下。一位做纸的师傅,追求的最高境界是“莹润如玉,绵若蚕丝,暗中生光,久阅不伤眼,外藏不变色,听之有声,抚之有波”。
从前慢,一辈子只够练好一项技艺,学好一样本事。他们用生命传承技艺,呕心沥血打造一件作品,在与技艺的“耳鬓厮磨”中,生命与技巧渐渐融为一体。
八季锦的老掌柜,对待丝绸,自有一番态度:“丝绸是石中的翡翠,泥烧的青花,高贵、稀有,丝绸中有蚕的命。”土淘厂的老泥工说:“泥是我的胞衣,也是我的棺椁。”泥就是他的命。雕刻的师傅说:“磨刀就是磨人,用刀就是用气。锋藏在刃口,气藏在腕里。人磨得不轻浮了,就可以用刀了。”手艺人耀宗的师傅,曾经耗费数年的时间,为一座大宅院做好所有的木雕,大功告成之后,这位师傅好似一下子老了很多岁——他为这座大宅几乎倾尽了毕生所学,耗尽了半生余力,这大宅院中从此便有了他的生命。
老艺人的气节
作者沿着少年时的记忆一一寻访那些尚在人间的老艺人,追溯他们及祖辈的故事,用文字重现历史缝隙里的斑驳过往,重现在新与旧的时光之交,那些与民间艺术及民间艺人有关的故事。
饶河班的班主,也就是文章开头那位卖红薯的老汉,为不给日军军官唱戏,吞木炭表气节,烧坏了嗓子,却为饶河戏撑起了大义凛然的民族气节。他最后的唱词——“野火寸草烧不尽,泰山鸿毛知重轻,风雪除夕难终夜,精忠报国付烟云”,成为他演艺生涯的绝唱。
八季锦的刘恩慈,在他眼中丝绸中有蚕的命,穿丝绸的人就应有丝的贞洁,因此他的丝绸每年只染8匹,且只送不卖。乱世当中,一位军阀为外室美眷来讨要丝绸,刘恩慈怒言:“我们国已破,山河被外强蹂躏,顾长官还私藏女人,日日享受春波。”他亲手焚毁了家中所藏的全部丝绸,而后悬梁自尽,他用生命维护了丝绸如蚕一般的贞洁。
日子再难,世道再苦,这些民间老艺人,都不曾为了半斗米折腰。为了民族尊严、为了人生大义,他们置生死于度外。风骨可挡住外敌的威逼,却挡不住现代经济的冲击;传统手艺被老艺人们视为生命,却挡不住快时光中的生活变迁。
时光中的叹息
老艺人不可避免地老去了,苍老的手再打不动泥桩、刻不动木头、挥不了水袖、调制不了经久弥香的丝绸染料。当世界各地在呼唤着工匠精神,推行手造艺术品的时候,我们曾经连着土地生长的民间技艺却如潮水一样消退了。勿说百年世事更迭,哪怕仅仅是30年的传承断裂,就足以对一项传统民艺造成致命的打击,再坚韧的艺术也断不起根、伤不起魂。
“民间艺人手工制出的纸里,存有造纸人的体温、血脉和脾气,孤独在纸中沉淀。”其实孤独的并不仅仅是造纸的师傅,所有传承下来的民间技艺,用手工造物的艺人,都将生命赋形于物,让它们在岁月中展现自己的精神和气韵,这种坚守中最不缺的就是孤独。纸里、陶里、布里、木刻里、唱腔里,所有的民间艺术里,都沉淀着乡野之人生命的精魂。它们都曾是生命的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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