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面孔(46)陈东东(1961-)
当代诗·面孔(46) 陈东东
□胡亮
陈东东面对着两个海,与此同时,也面对着两个上海。
两个海怎么讲?东海也,爱琴海也。“要让纸鹤们认清海流”。可参读《纸鹤》。陈东东这首《纸鹤》,堪比陆忆敏那首《墨马》。墨马者,诗也,纸鹤者,亦诗也。
却说东海,汹涌着个人、汉语或传统;爱琴海呢,则汹涌着埃利蒂斯或欧洲。
两个海都是诗人的心脏,换句话说,他有两颗心脏。一颗心脏,引导诗人经两宋回到六朝。可参读《旅途寂寞里读几首宋诗》和《买回一本有关六朝文人的书》。另一颗心脏,引导诗人从中国去往欧洲。可参读《从十一中学到南京路,想起一个希腊诗人》和《诗人普宁在巴黎过冬》。
东海,只有龙王;爱琴海,才有海神。当诗人写出《海神的一夜》,写到海神的蓝色裸体、三叉戟和他的夜生活,我们应当晓得,西风已经压倒了东风。
有的读者——比如柏桦先生——可能会提出不同的看法,并举出《独坐载酒亭。我们该怎样去读古诗》。这首诗,诚然,曾经唤醒柏桦的古典之心。
陈东东的本意,却恰好相反:山高,月小,苏轼有苏轼的诗句,我有我的眼睛——当然还会借用埃利蒂斯的眼睛。埃利蒂斯——通过李野光先生译出的《俊杰》——给诗人带来了什么礼物?神话,还有超现实主义。
超现实主义各要素,比如幻觉依赖,比如呓语,比如潜意识和自动写作,在陈东东这里,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现。“将近结束的时候,写作才变得明确、坚定,并且成形了。它对于开始会是个惊奇,运气好的话,则会是惊喜。”陈东东与柏桦的分野,至此豁然开朗,后者醉心于“汉语”,前者则痴人说梦般地锻铸着“现代汉语”。
然而,不是超现实主义,而是埃利蒂斯,给了诗人“几乎是一辈子花不尽的银子”。陈东东可以超现实,可以超验,可以唯美,也可以形式主义。“想象力的重要性永远要大于思想、主题、情感、经验、洞察力、分寸感、创新意识或革命性。”可参读《雨中的马》《远离》和《形式主义者爱箫》。
可见,对诗人来说,种种主义,都是色彩,种种色彩,皆非囹圄。这是两个海。
两个上海怎么讲?眼前之上海也,心中之上海也。
前者乃是现代的、肉体的、空间的上海,医院、工商银行、游泳池、玻璃或运水卡车的上海。后者则是前现代的、灵魂的、时间的上海,旧梦、逸闻、寓言、传奇、幻想、春风沉醉或作为某种遗址的上海。
1986年,诗人离开十一中学,调入工商联,就从现代的上海转移到了前现代的上海。是的,他的复古的办公楼,既有柱廊,亦有回字楼,位于黄浦江和苏州河之间,怎么说呢,往往也位于现实、历史和隐喻之间。
钟鸣先生曾造访这栋办公楼,并写出《走廊》,“如果有什么使别人坐立不安,那肯定是他的枯坐”。陈东东也写出《回字楼》,“广场的大理石覆盖着地下金库,那里面贮满了金条、银元、英镑和鸦片”。诗人已经恍惚,钟鸣则觑破了他的孤闷与深心。是的,陈东东的写作,就是要用“传奇”敲碎那无穷而锃亮的“玻璃”。
两个上海吵起来啦,诗人手无寸铁,却平静地退入了那个眼看就要输掉的阴影浓重的上海。
钟鸣称陈东东为“都市形式主义诗人”,实则呢,当诗人面对两个上海,其“形式主义”,反而被“都市”冲缺了堤岸——这倒是值得尤其注意的现象。
是时候了,借助两个海,两个上海,我们已经可以辨认出陈东东的矛盾:一方面,他借埃利蒂斯校对了古典;另一方面,又凭前现代反对了现代。说矛盾,也不矛盾,诗人就需要这样的相互勒紧的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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