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故里寻旧迹
商明晓
细雨飘洒的初夏,我走进了位于绍兴市的鲁迅故居。人们在导游的引导下纷纷拥向鲁迅祖居、三味书屋和百草园的时候,我在寻找另一个地方。我要找的是鲁迅和朱安女士的婚房。据鲁迅好友周冠五回忆,他们的新房是一座陈旧楼房的二楼,有二间低矮的房子,用木板隔开,新房是靠东首的一间,房内放置着一张红漆的木床和新媳妇的嫁妆。但我最终没有找到这座陈旧楼房的二楼,也没有发现用木板隔开放置嫁妆的那间低矮的房屋。
朱安是鲁迅的发妻。1901年,双方父母作主定下婚约,这一婚约让朱安女士一生凄凉,让鲁迅先生终生痛苦。1906年,母亲又以病重为由,把鲁迅从日本骗回家成婚。从此以后,朱安的命运就和周家联系到了一起,然而她丈夫的一切又似乎与她无关。婚后丈夫没有陪妻子度过新婚之夜,而是一个人睡到了书房。第三天,他就回到了日本。其后,朱安在这座老宅里陪伴婆婆生活了13年。1919年,朱安随婆母北上住进北京西直门内八道湾一处院子。这所宅院是那种老式的三进院,鲁迅住外院,母亲和朱安住中院,周作人和周建人两家分住里院。1923年,鲁迅和周作人反目,鲁迅决定搬家并征求朱安的意见:是想回娘家还是跟着搬家?朱安坚定地表示,愿意跟着鲁迅。几个月后鲁迅买了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21号的住宅。不久,母亲也搬去与鲁迅同住。
随夫搬家后家务和经济一应开支由朱安主持,朱安每天只有早午晚同鲁迅有三句日常对话,此外,没有机会和丈夫叙谈。他们甚至将一只箱子和箱盖分两处摆放,一处放洗好的衣服,一处放待洗的衣服,为的是将接触减到最少。鲁迅多次对友人说,她是我母亲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这是母亲送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负有一种赡养的义务,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鲁迅的这句表白很著名,曾被许多人引用,以证明他对朱安确实毫无感情,只有供养的义务。在此期间,鲁迅每次买回点心来,总是先送到母亲那里,请老人家挑选,次送朱安,由她挑选,最后自己食用。
他们的婚姻对双方都是重创。朱安爱丈夫,忠诚于丈夫,一切寄托于丈夫身上。她仔细侍候婆婆,认真料理家务,终日盼着大先生回来。有一次朱安对婆婆不无悲凉地说,她梦见大先生领着一个孩子来了。大先生一天连句话都不和她说,她又怎么会有自己的孩子呢?直到50岁,朱安看到了鲁迅与许广平在上海的结婚照。我们可以想象她内心的痛苦,但她对许广平毫无怨恨之意,她还总对别人反复说,大先生对她不错。后来听说许广平有了身孕,朱安绝望了,她说过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将来总会好的。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点往上爬,总有一天会爬到顶的。可现在我没有力气了,我待他再好,也没有用。朱安是坚忍的也是善良的,她对许广平没有过分的怨恨和嫉妒,相反,她还为鲁迅和许广平有了儿子而高兴。她对人说,“先生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直到晚年,她还说“我生为周家人,死为周家鬼”。
1936年,55岁的鲁迅病逝于上海。在北平老家,可怜的朱安身披重孝,在鲁迅画像下设置祭奠的灵位,供上文房用具,和丈夫生前喜欢的烟卷、清茶和点心。朱安就用这种旧时代的方式,无言地表达了对陌生丈夫的哀悼。鲁迅逝世后,朱安和母亲的生活来源主要由许广平承担,周作人也按月出钱。1943年鲁迅的母亲病逝。朱安拒绝周作人的钱,因为她知道鲁迅与周作人合不来。虽然许广平千方百计克服困难给朱安寄生活费,但社会动荡,物价飞涨,朱安的生活十分清苦。
后来,在周作人怂恿下,朱安有了“卖书还债,维持生命”的打算,要把鲁迅的藏书卖掉。许广平知道后托人向朱安告知,不能卖书,要好好保存鲁迅的遗物。朱安反问来人,你们总说要好好保存鲁迅的遗物,我也是鲁迅的遗物呀,为什么不好好保存我?但当来人向她讲明许广平在上海被监禁、并受到酷刑折磨后,朱安放弃了卖书的念头,并拒绝了很多出版商收买鲁迅遗作的要求。朱安生活困难的消息传到社会,各界进步人士纷纷捐资,但朱安分文不收,许广平对此非常赞赏。朱安有原则,有骨气。正是由于朱安的悉心照料,鲁迅在北京的故居和遗物才得以完整保存。
周海婴曾回忆说,鲁迅先生逝世的当月,朱安托人转告他们母子说:“许妹及海婴为堂上所钟爱,倘肯朝夕随侍,可上慰慈怀,亦即下安逝者。”朱安为人坦荡和对许广平母子二人的体贴,令周海婴多年之后提起仍感怀不已。在病危临终前,她还念念不忘他们母子俩。从心里她是把海婴当做了自己的香火继承人。她爱她的大先生,她忠于她的大先生,她将大先生的亲人当做了自己的亲人。有谁解读过这颗温顺纯净、善良慈爱的灵魂?1947年,朱安孤独地走完了她的69个春秋。朱安在北平病逝时,身边没有一个人。临终前鲁迅的学生前去看望,她还泪流满面地说:“希望死后葬到大先生之旁。”可是,许广平没有帮助她完成这个遗愿。朱安葬在婆婆的墓旁,后葬于北京市西直门外保福寺村。
鲁迅一生都在痛斥封建礼教,把封建礼教视为杀人的软刀子。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就是受封建礼教摧残的女性形象,我们在认真审视祥林嫂这一典型形象时,会不会发现朱安女士的影子?是谁对朱安举起了那把封建礼教的软刀子?看到如织游人在景区拥来挤去,我想,有几个人会想到朱安女士并关注她凄婉和悲怆的人生?这样一位旧时女性是最容易被忽略的,然而,她的无声之声定会让冷静的后人多了一些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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