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金家“偷书”陈喜儒
1980年4日17日,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巴金、副团长冰心、林林,团员艾芜、公木、草明、杜鹏程、敖德斯尔、邓友梅,随员吴青、李小林,翻译陈喜儒)结束在日本的访问,由长崎回到上海。18日那天开完总结会,有人说,去巴老家看看,向巴老道个别吧!大家一致赞成。19日上午,我们乘坐一辆小面包,去巴老家。拐进武康路,远远就看见巴老等在大门口,如雪的白发在春风中飘荡。
在客厅里,巴老把签好名的书一一送到每人手里。一本是巴老的散文《爝火集》,一本是巴老翻译的俄国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巴老在给我的《爝火集》扉页上写道:赠喜儒同志巴金八?、四、十八;在《往事与随想》的扉页上写道:赠喜儒同志巴金四月十八日,但没写年份。我如获至宝。
我是第一次到巴老家,突出的印象是书多。客厅里,楼道口,阳台上,厕所间,到处都是。我和杜鹏程想看看巴老的书房,就结伴上了二楼。书房四壁都是书柜,各种外文辞典很多,占据了很大空间,而且都摆放在顺手的位置,看来这些是巴老经常使用的工具书。还有一些日、英、法、俄、世界语等外文书刊和部分线装书。三楼是书库,地板上,书架上,到处堆着书,弥漫着旧书刊特有的气味。
我们从三楼下来时,巴老陪冰心老上楼来。巴老说:“小陈,你需要什么书,自己随便拿吧,我这里买书方便。”我喜出望外,随手在书柜里拿出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的《往事与哀思》,其中有巴老怀念何其芳的文章《衷心感谢他》,想必是出版社赠送的样书,但我没问巴老这书还用不用,就在扉页上写道:巴老家的书,可以随便偷,随手拿了一本,作为纪念。1980、4、19。我写完,读给巴老听,对巴老说,您得签字,证明此言不虚,否则别人会认为我是吹牛,或者是顺手牵羊,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巴老笑着说,好的,好的,拿着我的笔,写上“巴金”二字。杜鹏程也想要一本《往事与哀思》,但书架上没有了,巴老说:“还有,还有,我去找。”后来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本,晚上叫人捎给了杜鹏程。
我们告辞出来时,巴老一直把大家送上车,又特意过来对我说:“小陈,你什么时候想偷书,什么时候来,我随时欢迎。”大家都笑了,说今天岀了个“小偷”。
1981年4月16日,巴老到北京开会,住在国务院第九招待所,我去看他。巴老说:“欢迎你到我家来偷书。”我说:“等您的《随想录》印出来,我得多偷几本。外委会的人都想要呢。”我再去巴老家时,给巴老一个名单,巴老照着题签,费了不少时间。我很过意不去,巴老说:没关系的,年轻人喜欢读书,是好事,我支持。
1981年10月13日,巴老从欧洲访问回来,住在燕京饭店。巴老问:“我的《随想录》第二集给你了没有?”我说没有。巴老起身找书。小林说:“他过几天到上海来,叫他到家里来拿吧。”我说:“好,自己去偷。”巴老说:“我的那几架书,你喜欢,随便拿。你在文章中说,到我家随便偷书,去了又不多拿,只造舆论,没有行动。”小林说:“你叫他随便拿,他又不好意思多拿了。”巴老嘿嘿地笑起来。巴老所说的文章,是指我在《江城》杂志上发的那篇《在巴金家里做客》,其中说到了“偷书”事,巴老不但看了,而且看得很仔细。
1982年4月12日晚上,我送走日本《文艺春秋》社代表团,去巴老家,聊了一个多小时,临走时,对巴老说,吴青叫我给她带些书回去。我又到了巴老二楼的书房。巴老为吴青选了三堆书,都是英文的。巴老说:“这里的书,你喜欢什么,自己选吧。”看着那些书,我眼花缭乱,顺手拿起一本北京市中国书店岀的《言文对照古文观止》,并用铅笔注明:一九八二年四月十二日晚从巴老家拿来。巴老递给我一本厚厚的《外国文学作品提要》,说:“这本可能对你有用。”但巴老一看,是第二册,又蹲下在书堆里找第一册。我看那堆书摞得很高,从中找书,简直是大海捞针,而且也不知道第一册是否在这里面,赶忙对巴老说:“您不用找了,我先拿这一本,以后找到第一本,我再来拿。”小林递给我一本《花的尸骸》,是日本作家森村诚一的作品、云南出版社1981年岀的。巴老知道我对日文书感兴趣,说:“以后把有关日本的书归拢在一起,你自己选好了。”当年9月,我又去上海,在巴老家拿了上海译文出版社岀的《黑岛传治短篇小说选》,田宮虎彦的《菊坂》,并在扉页上写道:1982年9月28日下午3时,巴老在家里送给我的。巴老还说,“以后有关日本的新书,我都送给你。”
但巴老的日文藏书不多,在捐给北京图书馆、上海图书馆等图书馆的约3万册图书中,日文书仅有430册,估计都是巴老六次访日带回来的。还有一些日本作家的签名本,如今仍放在巴金故居,其中有井上靖的《桃李记》《孔子》《苍狼》、野间宏的《青年之环》、水上勉的《越前竹偶》《雁寺》《灵异十话》、大江健三郎的《小说的方法》、松本清张《日本的黑雾》《小说日本艺谭》、濑户内晴美的《怀念》等等,但也不全,因为有些日本作家到巴老家拜访时,我是现场翻译,亲眼看到了他们赠给巴老的书,如《浮华世家》的作者山崎丰子送给巴老的是三卷精装本《两个祖国》,在这些书里没有,可能混在日文书中捐给图书馆啦。巴老送给外宾的主要礼品也是书,如送日本首相大平正芳与野间宏、井上靖、水上勉、丰田正子等都是蓝绸面特装本《家》《春》《秋》。
巴老一生爱书如命。到法国留学时,他是个穷学生,日子过得很清苦,但也要省吃俭用,用余钱买心爱的书。到日本留学时,他已经是著名作家,经济条件有很大改善,买了不少英日文书带回来。在国内旅行出差,到北京开会,他也是一包又一包地往家买书。据统计,他藏书七万余册。为了购买收集收藏这些书,不仅穷其一生所得,还耗去了大量心血和精力,但他说他的钱是书中来的,也要用在书中。
从1980年春天开始,巴老每出一本新书,都忘不了给我。他身体好时,亲自打包,提着从武康路到淮海路小邮局去寄。后来巴老摔伤了脚,行走不便,我就去巴老家拿。《巴金全集》平装本26卷,我是分两次从巴老家拿的,但摆在一起一看,不知为什么,少了第17卷。我对巴老说少了一本,巴老说:“好,我给你补齐。”巴老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有一次去巴老家,他找到一本第17卷精装本,签名送给我。我说:巴老,等我穷得揭不开锅时,就去卖这本书。听说有您的签名,可以卖好多钱呢!巴老笑着说:好好好。
1995年5月6日,我去华东医院看巴老,他拿起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的《再思录》,写上“送给小陈巴金”这六个字后,累得气喘吁吁。外孙女端端在身边,巴老叫她帮着写上日期“九五、五、六”。巴老说,“我叫你小陈,你不生气吧?其实你也不小了。但我九十多岁,还可以叫你小陈。”我说,在巴老面前,我永远是小陈,没有希望被提拔为“老陈”啦。巴老笑出声来,很开心。
1998年9月29日下午,巴老在西子宾馆会见日本友人古川万太郎。这是巴老最后一次会见外国友人,他说:“我有许多话要说,但没有力气,说不出来。字也写不了,手不好用,所以心里着急,请你代我向老朋友们问好。”巴老赠给古川一本画册《巴金对你说》,虽然手抖得很厉害,拿不住笔,但他仍坚持亲自题签,他说:“古川先生的先生两个字写错了,擦掉重写的,实在抱歉,但这样真实。”
巴老送我的最后一本签名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巴金译文全集》十卷本。上面没写赠或送给,也没写日期,直接写陈喜儒同志,巴金两个字,像是描出来的。我知道,巴老没有力气了,写不动了。看着这七个来之不易的大字,我热泪盈眶。
有一年我去上海开会,住在淮海路,发的材料很多,到邮局去寄快递,一个年纪大些的职员告诉我,当年巴金先生经常到这里寄书。我想,在巴老赠我的书中,也许就有从这里寄出的吧?
(陈喜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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