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暮 ■清凉引
·夏橙
楼下人家老人在南窗下种了几丛艾。这几日,见风长,每天都不同,枝叶间散发出的那份蓬勃的生命力令人惊叹。福建人有一句祝福孩子的话:一暝长一寸。艾在暮春的熏风下,可要比孩子长得快速得多,至少一暝三寸。紫荆落了,海棠落了,梨花落了,晚樱也落了。最先开花的李树,在清明之前,就把一身浅粉谢了,如今一树深红的叶子披披历历,站在树下,仰头寻找,每一节枝条上均布满密密麻麻的红果子,怕冷似的,不敢肆意长大。最壮观的,是樱桃树上,缀满豌豆粒大的青果,在风里摇摇摆摆……万物真是神奇,独自迎来了生命中另一层境界。
刮了整夜大风,把池塘边一棵高壮的柳树拦腰吹折。断了的柳枝没有惊诧,仿佛若无其事的,自顾自绿了好些天,它们与以前并无两样地活着……终于被人彻底锯断抬走了。眼界里都是蓬勃的生命力。近日,黄昏归家,小区里飘起柳絮,纷纷扰扰的,犹如一个人静默的心思,即便启口,也是无法言明的,算了吧。那些柳絮,落在草地,石缝间,大多在池塘里安身下来,清晨路过,仿佛下了一夜细雪……好比一首深情而浅淡的诗,让人恍惚无言。
春天,真是迷离的季节。合宜静坐,冥思,躺在草地上,或者抱着小婴儿坐在紫藤花下,婴儿的乳香与紫藤花的芳香热烈呼应着,彼此交集,让人昏眩……小区里那架紫藤,逾十余年,终于把所有的木架缠绕得密不透风了,一条条触须肆意生长,无可攀附,耸立着直往虚空中去了。近旁一两株香樟,一年年静默如谜,佛一样入定。紫藤天性热烈奔放,也不知于哪一晚汹涌着,大胆地把自己的花一串串挂在香樟的头顶,远看,也是披沥直下的,香樟树愈发庄重起来。
夜里,紫藤花开得仿佛有声,是的,就是圣桑的《天鹅》,必定是帕尔曼拉出来的,咕噜咕噜,咿咿呀呀,是清朗的一天,微风拂过面颊,湖畔的白天鹅,被春风送得很远很远……帕尔曼这个卷毛的小胖子,将小提琴搁在肩上,拉得一头汗,这么着,你会知道,夏天不远了。
到了夏天,就要听德沃夏克了,最好是《回故乡》。童年的故乡,也是一个人精神上的故乡,注定走不到,便老去了。写作的过程就是不断靠近童真的过程。童年是没有边界的,童年是一个人整个的宇宙星辰;童年也是一个人独自走在夜里,天上挂着细月,什么都有了,也注定什么都不能拥有。
每当于春夜散步,当闻着樟树散发出的清淡香气,总会叫人想起童年,以及更加遥远的而永不再来的事情,如昙花悄悄打开花瓣那么宁静,慢慢地,一颗幽暗的心就会被虚空中的香气静静照亮,不再忧惧了。比如我的孩子,有一阵对泡面异常着迷,甚至写作业,也要将一桶未拆封的泡面搁在目前,激励着自己赶紧完成作业——看着这桶芳香的泡面,枯燥的作业再也不是苦行。在心理学上,这就是一种移情吧,从而获得了巨大的快乐,一份难求的珍贵的天真之情。
成年人最大的局限,莫非对于天真没有了共情?人于成长过程中,最遗憾的事情,是丢失了赤子之心。赤子心可以护佑着一个人暂时忘却世间的艰难。孩子的这份快乐,单纯,明净,令人珍惜,有如散落世间的珍宝。等至渐渐长大,他获取快乐的成本,势必沉重得多了。一桶泡面的快乐,永不再来。我们的快乐日益减少,最后唯剩下不可得的无言。
置身的四月,自然界中的植物、飞鸟走兽,各自将自己弄得何等蓬勃与热闹,但,在我眼里的四月,它从来都是静谧的。此刻,窗外的小鸟唧唧喳喳,大风吹来,樟树的橘红色新叶蝴蝶一样翻飞。极目处,再也找不到一朵花了,蔷薇要到五月,才能盛开。依稀记得苏轼的一首词里,似乎说过,一个人只要在心里面有花就可以了。没有谁可以将精神世界喻比作一朵花,唯有苏轼。
每一个春天,似乎极易让人产生对于生命意义的追索,进而身陷无端的空虚之中……听波格莱里奇弹奏勃拉姆斯的钢琴小品系列,差不多三四年,永无厌倦。每当深觉虚度之际,就让勃拉姆斯这雪洞一般的音乐充满房间,犹如一个被浊世彻底孤立的人,终于遇到一个同行者,纵然道路尽头横陈深渊,也一样无所畏惧。勃拉姆斯的音乐里藏着感性与深情,永远是孤独的,奋起毕生精力注定也突围不了的无边寒冽。一个读者说,听勃拉姆斯“这音乐让我嘴角浮起了平时吃了抗抑郁药才会有的那种傻乎乎无意识的微笑”。这句话,令人心折。
早晨,买菜回,经过一条小河。河面上同样铺了一层柳絮,暖风吹过,把细淡的柳絮稍微拂一拂,就又露出青碧色波光,远望之,整个河面犹如一匹丝绸,有秘不可宣的潋滟之美,青碧的底子上衬出丝丝缕缕的白絮,一波一波地荡漾……
小时候,有一个电视剧《夜幕下的哈尔滨》,里面有个女主角,她的名字就叫——柳絮影。这名字脱俗,在于她的轻与淡。暮春的好,同样在于轻与淡,以及那种不可得的迷离、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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