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少为美 李 娟
暮春,在扬州个园游览,园中曲径通幽,翠竹摇曳,清幽宜人。原来主人喜爱竹,取名个园,“个”乃半个竹字,诗意幽幽,爱竹成痴的主人,懂得以少为佳。个园,也深谙东方文化的审美和意趣。
秋天的午后,看画家冯杰画作。单独一枝结子的莲蓬,墨色的,莲蓬结子后宛如一只蜂巢。莲蓬上画一只红色的小瓢虫,仿佛在静静听着风声、雨声、蝉鸣、落花声。画上大面积留白,笔墨极少,有着静谧优雅之美。唯一的那枝莲蓬立在夕阳下,此画取名《聆听巢之音》。
冯杰老师笔下莲蓬,藏着露珠、雨声、蝉鸣、花香,藏着祖母的背影和我回不去的童年,藏着我对故乡一缕乡愁。
静夜,在灯下读古人的帖。帖,是书法家写给朋友的便笺。读王羲之《执手帖》,不足二十字。他写道:“不得执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爱,数惠告,临书怅然。”
只有短短十九个字,意思说,我很想念你,不能执手相看,只有各自珍重。思念成湖,情深似海,小小的帖写尽王羲之与友人之间温暖的情意,如今读来,依然感人至深。
我喜欢白石老人的《柳牛图》,寥寥几笔,简洁有力,却春意盎然,富有情趣。一只黑色牛背对着你我,浑圆的大臀部后甩着小小的牛尾巴,黑牛站在柳树下,歪着头望着青青的杨柳,静静听春风拂过树梢。
几笔淡墨,这只胖胖的黑牛就添了牛口、牛角,牛的头上独独只画一只牛犄角,细细品来,若画两个犄角就不妥当了。此刻,白石老人将牛伸着脖子,仰头望着柳枝的神态画得憨态可掬,惟妙惟肖。远处是低矮的山坡,一笔画山坡,几笔画柳条,笔墨极少,却和黑牛如此相称。
艺术大美到了一定境界,也是以少为美。大多是以简静、洗练取胜。
深秋的清晨,行走在京都的小巷,青石铺地,见几户人家的粉墙外种植三两枝翠竹,如一幅宋代的水墨丹青。秋风飒飒,青竹潇潇。
黄昏,流连在京都清水寺下面的小街,有一家名朝和堂店里,摆放雅致的怀炳纸。怀柄纸是古代文人写诗和书信的便签,洁白的宣纸上点染几片红叶,红枫极少极小,大面积留白,素雅之极。另一张信笺上落着三两片淡粉的樱花,也是极小的几片,留白处正好写书信,令我爱不释手,连忙掏出荷包买下。如果给远方的好友写信,红笺小字,落在诗情画意的信笺上,自有几分清雅和古意。
去京都住在柊家别馆,一家日式的民宿,是柊家旅馆的分店,作家川端康成来京都,喜欢在柊家小住几日。坐在蒲草织就榻榻米上,庭院幽静,瓦屋纸窗,竹帘半卷,穿和服的女子笑容温婉,端来一碟一盏素雅的瓷器里,盛着极少量的食物。怀石料理大多清淡有味,保留了食材本身的原味,一如保留一颗美好的初心。
日式料理,原来是以少为佳。一片殷红的柿子树叶,金黄的银杏叶,黝黑的松果,配着一碟洁白的鲷鱼一起捧给你,仿佛品味人间一季秋色,日式料理分明是一件件艺术品。
老子曾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如今物质丰盈的时代,我们总是因为吃得过多过饱,忘记去慢慢品味食材本身的滋味。
想起童年时,只有等到过年时,祖母才会做一桌美食。我常常吃得太多,几天不想吃饭。白发祖母对我说,以后要记得,多食滋味少,少食滋味好。如今的我们,人生的欲望与贪念太多,令人心浮气躁。
中年的人生,慢慢学着做减法,才懂得以少为美的道理。“少”,原来是教会你我懂得知足与惜福。
弘一大师有一幅字,只写两个字:“知止。”“止”字,在甲骨文里,是一只小鸟合上双翅,静静停歇在枝头上。品味弘一法师的“知止”二字,有自律和自省之美。知止,不要了,足够了,知足了。他的后半生也将人世的名利、财富、繁华、虚荣全都不要了,舍弃了。
记得在苏州拙政园,见一孔月亮门上镌刻着四个小篆:得少佳趣。细细读来,滋味悠长。中国古典文化的自省、简约、节制之美都在几个美好的汉字里。
在这个尘世喧嚣物质丰盈的时代,我们拥有的其实不是太少,而是太多。
得少佳趣,说得多好。少,才能品味出人生的大滋味。
(《辽宁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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